自由，以时代特有的方式向下堕落的自由。思想过后，却无力反抗，最终还是走上时代和命运为他安排的路。

在她身边，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曾经发誓就算捡破烂也不向新人低头的质朴好友，现在也都变成了新人，一个个光艳艳、亮灿灿，神气十足。身体，总是比嘴巴诚实。如今，只剩下她孤身一人。

然而，当真没得选吗？

在她看来，人生而自由，从来没有“没得选”这回事，只是大多数人都排除了那些对自己不利的选项，比如牺牲，比如冒险，而选择了最体面的路。

呵呵，是啊，人总是要为自己的生存辩护，为自己所犯下的肮脏和罪恶辩护。

人注定要沾染污秽，却又喜欢追寻干净，追求理想，真是个愚蠢的悖论。

有时，他们说: 啊，这可憎的现实!我要去追寻自由，我要去追寻我的梦!

有时，他们又说: 啊，这理想主义的幻梦! 那些空想家真是幼稚!我们需要做实事的人，我们需要面对现实，而现实有时就是需要妥协的!

有时，他们直接这样说:为了理想，我必须先生存下来，我在泥潭里翻滚，都是为了那抹月亮!

生存本身就是一场犯罪，那些口口声声说自己善良，追求干净，追求理想的人，想想自己吃掉了那么多无辜的动物，伤害过那么多的人，并且将来还要再吃许多无辜的动物，还要再伤害许多无辜的人，为什么不去抹除他自己呢？

那些觉得世界很肮脏，活着很痛苦的人，为什么不去死呢？不还是有欲望。

总之，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活下去的借口。

穿过宽阔、悠长而又寂寥的地下走廊，夏莉走进了一节停靠在辅助轨道上的室温超导磁悬浮地铁车厢，靠在座椅上静静地等待。

她仿佛置身于一个水晶盒子里，四周被透明的纳米玻璃环绕，这些玻璃同时也是车载显示屏，像一面巨大的落地窗。透过正前方的车窗，她凝视着地铁隧道，隧道漆黑一片，没有尽头，犹如深不见底的渊薮。

她似乎看到车外的隧道里挤满了人，他们分成两排，一排是男人，一排是女人。队伍很长很长，像一条长蛇，延伸至遥远的未知。她看见，所有的男人身后都矗立着同一个灵魂，所有的女人身后也矗立着同一个灵魂——骗局，真是个骗局，不论如何探索，人类只能发现他自己。她曾一百次杀死自己的灵魂，希望造一个新的出来，可是这新的灵魂和之前相比什么都没有改变，还是一样衰朽、疲惫，干瘪无力。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两道微弱的亮光，主列车拖着惺忪的睡眼，蠕蠕地从主轨道匀速驶来。为了替主列车省去减速和加速的时间，夏莉所在的车厢很快努力加速到与主列车相同的速度，与主列车保持相对静止，然后从辅助轨道自行变道进入主轨道，在电磁力的作用下紧紧吸附在主列车上，如同两块磁铁合二为一。列车是无人驾驶的，它载着她向旧人保留区的方向驶去。

车厢刚启动的时候，车窗上就开始滚动播放各色广告。当然，没有人会喜欢看广告。隔着半透明的车窗，借着列车发出的光线，她呆呆地望着灰黑色的地铁隧道壁。随着车速逐渐加快，车舱外的事物变得模糊，从她眼前飞快地掠过。她没法像车厢里的新人那样，闭上眼睛遁入量子网络空间，来逃避这段凝滞的时间带来的无意义感。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无所事事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这种空虚是难以忍受的。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那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短暂的生命。除了睡眠之外，那种状态是难以想象的。

一团无名的欲火驱使着一颗颗躁动的心，人们要么脑子在动，要么嘴巴在动，要么身体在动，一刻也停不下来。

他们心中空空，每天不是在读一本书，就是在读一个人。让他们独自待着，离开了书，离开了人，就会立刻迷失并处于混乱。

但夏莉是个例外，她很喜欢发呆，就算呆坐一整天也不会感到无聊。

某一刻，她似乎看到亡夫在车窗外和她打招呼——那只能是他的鬼魂。

25岁那年，他与她初次见面。婚配仪式上，他们只相处了几个小时，就知道对方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唯一。

繁育系统会精心挑选最合适的伴侣，但夏莉一直不信这个邪，天下还没有哪个男人能入她的法眼。可她错了，她发现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他柔和又不失热血，虽然经历了很多，却仍在挣扎，没有背弃理想。他不想依靠融入现有的社会秩序而获得成功，他想构建新的秩序，建立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没有阶级的新世界。他有一种深邃的气质，她感觉到了他内心深处的力量，却不理解它。

他原本是个冷傲的人，没人能使他低下高傲的头颅，可她太特别了，她身上有种他无法理解的崇高的东西。尤其是当她和别的女性手牵着手大步向前走的时候，她们之间像是建立起了神秘的连接，某种从上古时期传承下来的、只有女性可以意会的秘密在她们体内流淌。她们迈着骄傲而高贵的步伐，昂首挺胸，眼神看向未知的远方，自信地肩负起神圣的使命，仿佛已然准备好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