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先去购买然后才能体验,于是上当受骗在所难免。
事情可怕就可怕在这儿,如果有人告诉你另一个推销员在骗你,那么提醒你的那个人可能也在骗你,因为他自己也是推销员——没有人是局外人,谁都不能相信。
既然进了市场,人们总会买点什么,不然就白来了。虽然他们知道,走出市场的时候什么也带不走。
货架上的产品会不断更新,可是这些产品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一开始,顾客们很容易感到满足,随便挑几件商品就开开心心地走了,市场为了增加销量,甚至得搞饥饿营销,设置一些只能择一购买的产品,比如性别。现在,顾客们变得越来越挑剔,口味也越来越奇怪,对于同一种产品,即使有上百个品类供他们挑选,也难以满足他们的胃口。
当他们听腻了“人的尊严” “工作的尊严”“人生的价值”这类宣传语,当他们意识到货架上陈列的所有东西都是用泥土和沙子做成的,意识到自己也是货架上供人挑选的商品,就会感觉受到了欺骗,开始厌恶这个囚禁着他们的集市,厌恶那些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产品。他们不仅想毁掉这个肮脏、罪恶的集市,还想毁掉集市里所有的产品,包括自己。
夏莉知道,自己讨厌人类这件事情本身也落了俗套。对于原始人来说,多一个同伴会很开心,可现在的人宁愿和宠物、机器人呆在一起,也不愿意和人呆在一起。毕竟它们不像人类那么自私、贪婪、虚伪,身上没有难闻的气味,不会否定你、谩骂你、欺骗你,更不会看不起你。
开始她只是感觉有些荒唐可笑,后来越想越觉得奇怪,人们究竟为什么这么讨厌同类呢?上面的那些原因不痛不痒,显然没有触及到根本。夏莉很聪明,她很快得出了结论:讨厌只是一个假象,事实上,人们害怕同类。
人们希望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而同类会消解掉这种独特性。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地球无疑是个伊甸园,在那个只有亚当和夏娃两个人的世界,在那个只有一龙一凤的世界,每个人都是神,人类不分等级,也不用忍受他人的傲慢。可上帝为了惩罚人类,赐予了人类繁衍的本能,让人类无限繁殖下去。繁殖不仅仅是复制这么简单,它会带来分裂,把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精神分成几份,几十份,几百万份,到现在已经有上百亿份了。
总有人觉得大众是愚昧的,却忘了自己也是大众的一员。总有人认为自己的观点很独特,是真知灼见,但其实他的观点也很大众,有成千上万的人和他有着同样的想法。成为异类并不可怕,真正让人恐惧的是这样一个事实——自己只是上百亿苇草中普普通通的那一根,来去匆匆,注定会消逝。人们追求着与众不同,可结果却总是趋同的。
根本就没有特别的人,也没有特别的事。人类只是一堆粗制滥造的复制品,越用越老旧的机器,装点上不同的图案来标识出“自我”。
在夏莉看来,人是什么?一具白骨雕刻成的骷髅,以红粉的血肉填充,再用一层皮囊包裹;一种动物,一个容器,装着他的经历和记忆,思想和情感,装着他读过的书,读过的人。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对她来说,所有人都一个样,枯燥乏味,沉闷无聊。固定的人表达着固定的思想和情绪,根本没什么新鲜的人、新鲜的事。有时候,陌生人会给她带来一点新鲜感,但过不了几天,这种感觉就会消失,她只好把陌生人丢掉,像抛弃一只不再可爱的猫一样。新闻?不过是把以前早就发生过的事情重新报道一遍罢了,只有对于第一次听到它的人才算是新闻。
她看到身边的人多少年来未曾改变的天性,同以前一样的语气、语调,一样的行为举止,一样的爱好。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同样的事情,同样的对话,同样的反应,每天都是昨天的重复。每个人都沿着可以预见的道路向前走着,天性里的许多分支在不断生长壮大,渐渐显露出来,或是越来越明显地固定下来。有的枝丫越来越粗壮,有的却枯萎了。
除了天性,人们连外表也越来越像了——一样的脸型,一样的五官,一样的穿搭,一样的气质,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夏莉总是感觉自己很无力,而且她觉得其他人也一定有这种感觉。她感觉到人类的精神力量正在衰微,灵魂逐渐退化。人们害怕变成弱者,于是相互竞争,互相倾轧,争夺权力,咄咄逼人地捍卫着自己的道路,害怕稍不留神,那些和自己拥有同样基因、同样潜力的个体就会超过自己,击败自己,吃掉自己,取代自己,抢走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像害怕人工智能一样……从一开始,人类就注定会走向自我毁灭。
从前,“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如今,更弱者也有了自己的宠物,他们躲在阴暗的角落中,蠕动着扭曲的身子,抚摸着可爱的宠物,用酒精、美食、美色、美景和电子游戏麻痹自己,忘却了愤怒。或者也有愤怒的,含着泪躺在地上激烈地翻滚、爬动,发出呻吟、尖叫与低吼,但不再反抗。
他们一边爬,一边叹息道:“我也是身不由己呀!”
人们拥有自由——戴着镣铐的自由,随波逐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