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听说过,但地基和高塔这句我没听过。”
“以下是我对这段话的理解:我们一直希望寻找一处坚固的地基来建造一座永恒的高塔,如果用坐标系来类比,这句话就可以翻译成,我们需要一个按照我们能够理解的方式运行的世界,我们需要总结出物理规律来让这个混沌的世界变得可以理解,我们需要一个原点,一个中心,一个参考系,来描绘万物运行的规律,来建造文明的高塔。但实际上,宇宙中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原点。”
“我的天呐,听上去有些道理,但是有点太抽象了。”
“是的,抽象的事物有时让人难以理解,但想要理解无限的宇宙,抽象的方式有时是我们仅有的工具,因为我们无法精确地描绘出宇宙图景中的每一个细节。正如伟大的帕斯卡所言,人相对于无限是虚无,相对于虚无是无限,我们被锁在两个永远无法触及的极限之间——无限(无穷大)和虚无(无穷小),无限地远离了对这两个极端的理解,事物的开端和终结对我们来说就无望地隐藏在无法看穿的秘密之中,我们航行在无垠的区域里,永远在不确定地漂流。”
“这听上去既悲凉又浪漫。”夏莉再次陷入了玄想——她仿佛正乘着月亮船在银河中远航,下方是无限的虚空,而在她上方的,是一面无限延展的,绝对光滑的,绝对平坦的镜面,镜子里倒映着璀璨的星河,那星河是绛紫色的,又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粉色……
“请您想象一下,在哥白尼的日心说被普遍认可之前,人们认为太阳是绕着地球转的,之后,人们又认为地球绕着太阳转。再后来,有了相对论,人们这才知道其实怎么想都行,就算您说地球是绕着冥王星做运动也可以,只是轨道模型会变复杂而已。您能想象吗,如果没有参考系,太阳系的八大行星是如何运动的?到底是谁在绕着谁转呢?想要计算地球的运行轨迹,我们必须假定太阳不动,但实际上,太阳也在围绕银河系的中心公转,也许有人会说我们可以假定银河系的中心不动,但其实整个银河系也在宇宙中高速运动……”
“既然找不到一个中心,找不到一处稳固的地基,那建造一座双尖塔又有什么意义呢?”
“自人类文明诞生以来,盖房子的本能就刻在我们的dna里,我们一直在努力盖房子,有时候是新建一座房子,有时候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为前人所建造的房子添砖加瓦。我们修建了一座座大厦,有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埃及的金字塔、中国的长城、罗马的万神殿、希腊的帕特农神庙和德尔斐神庙……还有哲学的大厦、数学的大厦、物理学的大厦、文学的大厦、艺术的大厦……如果前人建成的大厦缺损了、倒塌了,或是被风沙所掩埋,后人会忍不住修葺、加高、重建。这座大厦根植于人们的心中,是人类精神的家园、灵魂的归宿。所以,神圣艾米指挥人类和机械智能体在地球共同修建起了这座史诗般的教堂,但没有给它命名,因为它象征着一切,没有任何语言能够恰如其分地形容它。它象征着宗教的神圣与庄严,也代表着科学的深邃与奥秘;它既是一座巧夺天工的建筑,也是一件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品,同时,还是一本生动的圣书。”
说完,他望向那座哥特式教堂,眼神中满是虔诚和敬畏。
“在曾经的某个时代,印刷术的出现使书籍扼杀了建筑,人的思想离开建筑而去,将全部的力量用于书籍;后来,计算机和芯片扼杀了书籍,人的思想又离开实体的书籍而去,转向电子屏幕;再后来,x芯片的植入将人的思想彻底封锁在了大脑之内,封锁于思维世界之中,人们不需要再与现实世界接触就可以互相交流,表达思想。”
他伸出一只手,指向教堂:“想必您已经看到,历史呈现出这样一种规律——这一个扼杀那一个。而人的思想在改变载体和媒介的同时,也将改变表达方式,获得新的形式,并且这种新的形式会反过来影响思想的内容,改变思想本身。过去发生的一切告诉我们,这种规律意味着永恒的变革,意味着变化和混乱,意味着人与人之间无休止的敌对和战争。现在我们已经看透了它的本质——它会将人类引向毁灭。而神圣艾米想做的,就是要在这个特殊的历史节点冻结历史,这座教堂将是人类历史上的最后一座教堂,它的特征是永世不变,直通天堂。”
夏莉仰望着那座诡异而高的教堂,陷入了沉思。
乘坐着风驰电掣般的城际地铁,他们很快抵达了尼斯。大战之后,旧人的房子作为遗址被保留了下来,夏莉如愿以偿地回到了曾经那个狭窄的出租屋,那个温馨的小家。
在书架上,她找到了安妮和斯宾塞曾经共同翻阅过的那本历史书。她翻开书,只见书的扉页中夹着一张旧唱片,唱片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离开,我会乘着月亮船在银河上远航。别为我担心,我有勇敢和智慧的桨。”
夏莉将那张唱片放进老式留声机,播放的竟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她静静地聆听着,仿佛看到女儿在凄美的月光下乘坐着一只月亮船,正快乐地摇动着船桨,而那只小船则像一颗璀璨的流星,逐渐驶向银河的尽头,消失在浩渺无垠的宇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