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继续自顾自说道：“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自尊本就是个虚幻的东西，有了钱，有了权力，有了名誉，有了地位，也只能换得虚假的尊重，他人否定你的理由永远存在，只是口服心不服，敢怒不敢言而已。想要得到别人发自内心的尊重，太难了，而且大多数人不配得到别人发自内心的尊重。”

“难是难，但不代表不可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难道因为难就不去尝试了吗？历史上有那么多值得尊重的人，为什么不能向他们学习、向他们看齐呢？我不明白你想表达什么。”护士反驳道。

“我当然不会放弃尝试。即使是诸如阿谀奉承之类的虚假尊重，也比直白的轻蔑让人愉悦，于是我拼尽全力，不择手段地向上爬，一步一步顺台阶而上 。你知道的，从谁那儿赚钱，就要给谁当狗，就要舔谁。终于有一天，我一只脚踏入了他们所谓的城堡。白天，我在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酒店享用精致奢华的午餐，欣赏高雅的美女细腻光滑白嫩的皮肤和闪亮的礼服，也许在城堡里再多待上几年，我就能和她在一起了，那可是位女演员呢，面若桃花，身材超级火辣……”

“你真是恶心……”

“什么？你说我脏？繁衍后代这么神圣的事，怎么能叫脏呢？哈哈哈，倒也是，所谓伟大而浪漫的性爱，激情过后，在悲哀贫瘠的生活面前，也不过是躺在污秽的锦衾上行了一场苟且之事罢了。每天晚上，我都能听见隔壁的夫妻因贫穷而争吵，他们愚蠢，粗俗……我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我习惯了痛苦，害怕这种幸福，心里不踏实、不自在，总觉得它不真实……我猜得没错，果然，很快我就发现了城堡里隐藏的黑暗和罪恶，美女披着的是人皮，午餐切的是人肉……我吓坏了，赶紧从那可怕的城堡里逃了出来……”

“可是不论我逃到哪儿，城堡上的乌云都紧追着我，我向前走一步，它就往前挪一点儿，我向后退一步，它就往后挪一点儿，像是长了眼睛似的……”他的瞳孔忽然放大，面露恐惧之色。

经过片刻的挣扎，6号体内的某种东西似乎战胜了这种恐惧，他将手指从泥土中拔出来，举起双臂，伸向天空，仰天长啸道：

“魁梧的身姿？不屈的意志？不怕牺牲的精神？没错，我的身材不够高大，意志也不够坚定，总是会犯错，有时还会怕死，但是只要有一息尚存，我就要消灭这世间的不公，我就不会停止探索真理，我就绝不会跟你们同流合污，即使沉没在黑暗里!我不会为了生存而服从于这套荒诞的秩序，我宁愿去死，也不会接受这套肮脏的规则，我宁愿死在理想和幻梦中，也不会向可憎的现实妥协，我宁愿做一个短暂的神明，一颗闪烁的流星，也不愿堕入俗世，做一个可悲的奴隶，成为吃人者的一员……”

“云先生，他怎么不说话了？”

“我想，失语症已经侵入了他的思维，他的灵魂——失语了。”

第二天，6号的妹妹捧着一束蓝玫瑰，来病房探望他。

“我哥哥，他还活着吗？”她啜泣着问道。

“很遗憾，他的肉体还活着，但灵魂已经熄灭。他彻底丧失了记忆，无法思考，对外界无反应，处于 ‘植物人’ 状态。”

“啊，我就知道，以他的性格，迟早会变成这样。他不信任别人，从来不会把人当朋友。”她的目光向下低垂，每一个字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缩回去，直到缩回心底。

“他曾说，他喜欢动画片里的一句台词，‘越是光芒万丈的人，往往越容易燃尽生命的能量’。我当时不相信，但现在，我也许明白他的意思了。越是浑身发光发热的人，越是能感受到周遭的凉。”

她走后，云逸静静地躺在了病人身旁，一言不发。护士则在病房里缓缓踱步，从门口走向窗户，又从窗户走到病人的床头。

“云先生，我想，我知道失语症的病因是什么了。”护士从碎冰蓝玫瑰上摘下一朵花瓣，若有所思地说。

“是什么？”

“孤独。一个人如果不创造价值，对别人没什么用，他一定会感到孤独的。”

“这听起来是一件伤心的事情。”

“我倒觉得这很公平，没有无条件的爱。”

“那确实很难。不过，我想对于失语症患者来说，无条件的爱，是唯一的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