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离长安已经不足十里路程,所以一路前进很平缓,早早的就在此安营扎寨休息了,夜里很黑,黑得像乌墨,也很静,悄悄得没有一点风吹草动。
除了郑懋,只有他因为惊惧又突加咳疾,一声一喘息,翻肠倒肚,涕泗横流,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震出来。
永夜里,温钰一直很少能安然入睡,加之这样响动,他也越发紧张难眠。
温钰心底有十万个担忧,他不能预料将来之日呼延晏和郑懋的争执会恐怖到什么程度,他该如何防患未然,才能让彼此都善解。
管彤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安,特地出去打了趟水让他喝了休息,然而他的心,随着那无尽的咳嗽抽搐着,渐晃渐沉。
第二日太阳迫近西山的时候,车马到达了长安城北城的郊区,再往前走不过几里路便是横门,一门之隔就是长安。
郑懋一路上心情非常不好,一想到呼延晏所作所为和媞祯派来的不速之客,火是一股一股的窜。方从马上下来,还未落定,身后就是“啪嚓”一脚,把他踹跌在地上。
他吃痛,扭脖子抬头看,竟然是他!
“竖子!”
央挫龇嘴一笑,漏出两颗小虎牙,冲他挑了挑眉毛。郑懋看他这表情,怒气更上头,抻臂扶起来,就往人身上扑,可耐不住央挫力气大,两手一掐就把郑懋的手紧紧捏住,猛一下把人扥出两米开外。
央挫怕了拍手,“今儿最后一遭了,小爷再不收拾你,气往哪里出呢?”呸了一口,“该!”
郑懋知道他是替他姐姐出气,难堪得浑身发抖,激肺里一浪一浪,怎捂都捂不住吭吭地咳意,直到郑夫人下车扶住他,他才安定下来。
这边痛快了,央挫才蹦蹦跶跶的跑去了温钰那里告辞,他揖手,“如今公子已安全到达长安,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恭祝公子此行一帆风顺!”
温钰探出半个身子,清眸扬起,“好,路上小心。”
央挫含笑点头,一脸英气飒爽,“公子保重。”
央挫转身轻步快移,“哐当”给了管彤一脚后,像一缕烟一样飞到了马背上,扬长而去。
管彤吃痛揉了揉,到底心虚没说话。
温钰看了看天,缓缓将帘子合上,“进城吧。”
帘角掀合,隔住一方世界,思绪止不住在轮转。
其实在温钰印象里,刘尧曾经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叔父。十六年前西伐前都,刘尧驻军在粟邑,麹允缺粮,是呼延晏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更在危急之时救过他的性命,所以当年温钰被嘉靖帝驱逐之时,刘尧是第一个为他上书求情的宗亲。
但这都是时过经年的事了。
慢慢马车停顿下来,有人靠近,“中山王等殿下许久了,特遣奴才李广来接端慧太子移步殿内,殿中已备好膳食佳肴,为您接风洗尘。”
温钰平静出声,“有劳了。”
他缓缓下车,在前面昂首阔步,眯起了眼睛,眺望这座城权力的中心,一步一步踏上宣室殿殿的汉白玉梯,随着步履的加重,一声声回音叩响。
缓缓间,那个人已经身穿蟒袍,端端正正的站在在自己眼前。
温钰揖起双手,拂起大袖深深一拜,“侄儿参见叔父,愿叔父长乐无极。”
刘尧立刻起身就近几步,裙袂如铺展的蝶翼飞扬,亲自虚扶了他一把,“钰儿有心了,快快起来,怎能叫太子殿下您折煞我这卑微之人呢。”
温钰面容如静水,带着随和的面容抬起了头。
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注意到了,殿里并没有其他陪宴之臣,只有刘尧自己,这就已经足以得知,这里的主人并不想一切太过别开生面,毕露锋芒。
低调到极致,又何不是在隐晦自己有多么不祥吗。
他笑靥依旧,只将脊梁微挺,却不起身,头冠悬垂下的朱紘也随他的幅度而扫过眼睫。
“我不过一介罪臣,能得叔父亲厚待是何其荣幸,叔父慈悲之心令我动容感怀,侄儿谅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
刘尧犹自含笑,端详向他,“看来柔然这两年,你在文章上倒是精进不少。”
“承叔父垂爱,能有精进之处也不算枉费。”
刘尧口里的话也慢了一刻,震了震手,“一路长途跋涉,饿了吧,赶快入座。”
李广击掌一记,掌膳的太监便端来金碧盆先请他们净过手,才有盈盈宫婢将酒壶送至眼前。
徐徐只见酒水如清泉入杯,大概是一时渴得急了,郑懋憋不住又抵唇咳嗽几声,举起一杯就一饮而尽。
这种失礼,已然让呼延晏经不住撇了一嘴,端起酒杯和朱嵇互敬一盏。
钟鼓馔玉婉转而起,伴着殿外清池春水韵动,幽丽入骨,清脆悦耳。香风中,绫罗影蔓,犹见十三位身着妃色薄缦纱裙的舞姬翩然起舞。
温钰并没有办法沉醉在这种歌舞升平的美好中,让他心弦弹动的,只有眼前这个已经半老沧桑的男子,然而刘尧笑容几乎是没有破绽的赏玩之色,可越是如此平稳,温钰越觉得一切不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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