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是余情未了,余事未完。”鬼说,“我做错了什么?一是遇人不淑,有眼无珠,二是不敢反抗,反而自戕,居然成全了渣滓。其一已是往事不可追了,其二……生前没想明白,死后豁然开朗了。管劳什子礼教呢?都是鬼了,自然怎么利索怎么来……”顿了一下,“这三日,我便躲在村庄最大的井里,便瞧是不是从前骂过我的,倘若是,我便伸手捞那人的木桶,张开面皮张开脸去吓!我也记着呢,有些人有人伺候,不总来打水,但最可恨那几个可不能放过……于是第四日,我借着阴气最重的子正一刻,去那鳖孙的榻前,找了几个吊死小鬼,吊死在他榻前……嗯,然后他疯了,”鬼笑着飙几句不知哪儿的家乡话,“他丑个孙儿样,丑了叭唧,疯了正好!”
庚盈叫好:“要是他死了也好,这样我还能在孟婆桥上瞧你二位打架!”
稍稍聊过头了,青鸾小心拉了拉庚盈想制止,岂料庚盈愈发兴致勃勃,与那女鬼道:“说来,我也死过一回,但被救活了。”她比划了一根银针,戳了戳自己的脑后,“曾有孽障往我身上扎针,我仍在襁褓,那些人将我弃于路边,我高烧不止,迷迷糊糊早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了……”
女鬼同情道:“好惨呀。”
“还好啦,不惨啦!因为我遇见了很好很好的人!”庚盈嘻嘻道,“后来,她为了我,与天下人为敌——”
她,即游扶桑。
后世那样嗤之以鼻的涂炭屠杀,大抵只有庚盈会以如此雀跃的心态说道了吧。
你知晓尊主成名之战么?那可是为了我!尊主是为了我,与天下人为敌——每每提起,庚盈都骄傲极了。
“你能想到有谁为了你,与天下人为敌吗?又或者,你会为了谁,与全天下的人为敌呢?”庚盈总挂在嘴边,逢人便问。
今夜,她也这样问女鬼。女鬼不过十六七岁,见闻困囿于那一村庄了,没听过太多大事情,给不出答案,再闲聊几句,往生道的集市热闹起来,她便也飘走了。
几人身后,宴如是亦在听。
虽右耳朵进左耳朵出,视线不在她们身上,但也在心里留了个底:她会为了谁,或谁会为了她,与全天下人为敌吗?
没有答案。
无论哪个,她都给不出答案。
正道,天下,天下人……这样的字眼在宴如是的心里总是很沉重的,能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但她的师姐作为魔修,甚至是最富盛名的魔修,与天下人为敌是家常便饭。她们到底是不同的。
正思索间,眼前一闪,是游扶桑拉了她一把,“跟紧点。在鬼市要守鬼市的规矩,”游扶桑道,“我们出入鬼市都是离魂的状态,修为散了大半,都要受鬼差管束——稍有不慎,将永远扣留于此处。”
说这话时,游扶桑也与周遭的鬼一样,一身素净白衣。她站在灯火阑珊处,四处点点明灯,泱泱薄雾,如梦如仙气。宴如是很恍然地想到,百年前宴门,师姐一束高马尾,也常常穿白衣,翩跹灵动极了。
宴门后山风吹花落如雪,少年扶桑捧一抔初春的花瓣,轻轻向前吹气。
花瓣四散,都比不上花瓣后少女的笑靥。她的师姐……
“想什么呢?”
一声响指拽宴如是回现实。眼前,游扶桑些许无奈地看着她,虽仍是一袭白衣,但乌发披散,金瞳璀璨,眉间一点朱砂,分明已与从前不同了。
白衣,初春,少年笑靥……
也都是往事了。
“无事,只是走神。”宴如是自嘲一笑,提步跟上。
话音未落,神色又明显一怔。游扶桑捕捉到这份怔忡,亦顺着她视线向某一处望去。
视线越过叽叽喳喳的庚盈与手提青灯的青鸾,越过薄雾,越过层层鬼怪花灯——
视线末端,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方妙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