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泱来了?这么早起?” 裴颂打开门。清晨已是雨歇,厚重的云层终于散去,天空泛着晓光,几片几缕地打在廊庑和槅扇上。裴颂的面容就被笼在这柔和的光里。万物明朗,他脸上却似有阴霾。 与我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忽地眼神一滞。 “知不知晓自己眼底乌青有多重?”他问我。 我还真不知道,于是道:“现在知晓了。” 裴颂微微蹙眉,侧身示意我进屋。屋里还未开始用炭火,他便吩咐下人去取。 “昨晚没睡啊?” “睡了。” “几个时辰?” “……”这个问题嘛,暂时只有周从安能让我乖乖说实话。 “总不能是连夜想着怎么辩赢我吧。” 我嗯了一声。 “这是何苦?你也真是,咱俩谁跟谁啊,我岂会真的和你计较?你一个姑娘家年纪轻轻,在家国大事上有点失误算什么。我既来了,想法子弥补就是了,你不必如此挂怀。” 裴颂说着,又跟搬火盆的下人指了指软榻边上的位置,“火盆放这儿,正好洛泱你坐边上。”他还进了一趟里屋,出来时手上抱着一团厚实的缎面被衾,“你不是畏寒么?这个用得到吧。” 我在软榻坐定,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用被衾把自己裹紧。 “二哥哥昨日说我只见牛而不见羊,所以只怜牛而不怜羊。我觉得不是这样。我后来想清楚了,我所关注并非一牛,也并非一羊。我是在想,既然杀牛杀羊皆为残忍,何不究其根源,想一想‘衅钟’之事呢?若非‘衅钟’之所需,无论是牛是羊,皆可免一场无妄之灾。牛羊之‘衅钟’,就是眼下之战争。‘衅钟’是否必需我无可考量,但至少,战争绝非任何一方所愿。所以我以为,剑南与邺朝,并非你死我活,此消彼长。和亲在即,和平也在即。我不必为剑南之利在阆州作恶,也不必因阆州民生恢复而担心剑南有危。” 心事重重积压,终于一吐为快。 裴颂脸上写满了惊愕。 “不是,你……” 半晌,他叹了一口气,“还记得那句话么?本事不足,慈悲有余……当年师父给你的评价,真是一针见血。” 记忆溯回我在戎州瘟疫中帮忙采药,而后带着一身病回到成都的那个时候。青屏先生的原话是:本事不足,慈悲有余,是为愚者。 我们各自沉默着。很快,这沉默被门外小厮的通报打断,说是“四殿下前来商讨事宜”。 “郡主也在?” 一抹紫绀色自门外闪入,谢乾灵信步走来,向裴颂微微欠身,“此番前来,是要与贵使商讨赶赴洛阳的事宜。” 满身贵气,姿态却不骄矜。 裴颂没什么好脸色,立而不俯地作揖,“四殿下请坐。”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了一张几案。没人赶我走,我便继续瘫坐在软榻上。 裴颂率先开口,语气中带几分敌意,“此处没有外人,我不打哑谜。” “贵使有话请讲。”谢乾灵颔首。 “四殿下哄郡主那一套,在裴某这里不管用 。” 谢乾灵微微一顿,目光转向我。我一言不发,他们的谈话我不打算参与。 “郡主可不是哄一哄就能拿捏的。” “你还想拿捏?” “贵使放心,没人能拿捏郡主。” “她就是心思太过纯良才被你拿捏成这样!” “本王拿捏他什么了?” “拿捏还不够多……”裴颂突然卡顿了一下,调转话锋道,“哎洛泱,你不是说他知道瘟疫的事么?他是不是用这事胁迫你?” 谢乾灵抢先接过话题,“瘟疫的始作俑者是谁,看来郡主已经告诉贵使了?那本王正好讨一个说法。剑南内斗波及我朝阆州子民,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血债啊。” “殿下既知内斗,当知此事系叶氏所为。” “真相一旦挑破,民愤所向将会是整个剑南。” “民愤?” “现在还没有,可是一旦捅破就有了。” 虽然我不懂邦交谈判的事宜,但我觉得我有必要插一句话:“二哥哥你别听他的,四殿下不会挑破这件事的。他自己说过,只要我们不起兵,就不必打破和平局面。” 裴颂愣了愣,继而哑然失笑,看戏似的把目光转向谢乾灵。 谢乾灵倒也不否认,只是抬袖挥手,“不谈也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