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春,微雨。 一滴水从高空坠落,原本有强大的引力作为推动,然而当它尚未接近地面时,便由于空气阻力的反作用而达到平衡,最终被风裹挟着,接近于悄无声息地砸在侧柏的鳞片状针叶上,顷刻便摔得粉碎。 杨蔓萌的左手里拿着三枝菊花,一枝白色两枝黄色。她的右手还缠着夹板,尚且不能使用。 不过这似乎也无所谓了。 她曾以为自己的归宿是在对流层之上燃尽,却没想到她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强。 当然,即使身体和精神的创伤能完全恢复,出于对同志的关爱和保密方面的考虑,也不可能再让她回到前线了。 超感芯片仍然留在她的视网膜里。即使退役也没必要把这东西取出来,它已经和中央凹融为一体,所使用的仿生材料也不可能被常规的体检所检出。 细微的雨在她右臂的绷带上留下了水痕。 杨蔓萌继续往前走,经过了一列又一列墓碑。 很多都是新的,上面蚀刻的遗像还尚未脱去石沫。但这也属正常,这个国家总会有人出生,自然也会有人死去。 只是静水……不该是她。 或者说,至少不该是她一个人。 在医院里的每一刻,只要杨蔓萌闭上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当时的画面——敌机迫近,左侧翼中弹,后座的静水按下了弹射按钮,却事先割断了前座的保险。 她像一枚烟花般绽放在空中,伴随着最后的一列放出的曳光弹。 杨蔓萌知道,静水不止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保护这架特殊的双座侦察机和“超感计划”的秘密。 而她现在已经忘记了后续的情景——人类的大脑就是有这样善良的自我保护机制。从视距之外的常规侦察机的雷达记录推测,杨蔓萌独自把中弹的双座机开到了公海,在坠落前手动弹出了自己的座椅。 她最终被核潜艇捡了回来,而静水……她没有问过,甚至不敢去想。 因此在那座新树立的墓碑之下,并没有任何属于静水的东西。只有一个大理石的盒子,装着伪造的骨灰。 死因么,大概说的是车祸吧。 按照给所谓的“家属”的说法,是两个姑娘假期时自驾游遇到山体滑坡,在躲避落石时不慎坠落入湍急的河流。副驾驶的杨蔓萌还来得及开门逃生,而驾驶座的沈静水却未能逃出,和车子一同沉入了河底。遗体尚在打捞,但希望渺茫。 当然,即使静水并非因坠落溺水而亡,上级也并未找到真正的遗体。 杨蔓萌不想看到静水的遗体,似乎只要她不去想、他们不去找,静水就还活着。甚至她时常会想到,静水此时或许正在受到敌军的审讯,上级或许还在争执到底该用哪个间谍可以把静水换回来。 可是杨蔓萌也明白,倘若敌军发现了活着的静水,必然会在外交层面掀起轩然大波,大到即使是医院里忙碌的护士们也会听闻一二。而直到现在都没有类似的新闻播报……事实显然是她不堪于接受的。 静水,大概是真的已经牺牲了。 △ 杨蔓萌捏着那三枝菊花,叶片上细微的绒毛让她手背的皮肤有些发痒。 她终于走到了目标的那一排,倒数地三个树立着静水的墓碑。细雨挂在她的睫毛上,略微模糊了她的视线。 还未接近,杨蔓萌便听到一个男人的哭声。 墓碑上缠着鲜花编织的花带,新蚀刻的遗像前摆放了一大捧白色的百合。那个男人跪在静水面前,双手捂着脸虚弱地抽泣着。雨浸透了黑色的西装夹克,大概他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这个人叫颜夏清。从法律上讲,他是静水的丈夫。 杨蔓萌和他并没有见过几次,相看两相厌的人自然不必过多接触。若是在以往见到,她高低也得给这个贱人吃点儿苦头——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长了张好看的脸而已,静水和他结婚也只是需要一份正常的社会关系掩饰身份,他倒还把自己当“正宫”了? 之前的杨蔓萌肯定会这样想。但是现在……都已经毫无意义了。 颜夏清终究是静水在法律上的配偶,这是上级都承认的事情。四年前他和静水生下了一个孩子,之后还举行过婚礼。 虽然他不配,但那个孩子确实是静水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了。 保护静水的孩子直至成年,这是杨蔓萌能为她此生唯一所爱的人,做到的最后一件事。 杨蔓萌安静地走了过去。 颜夏清带来的花几乎覆盖了静水的墓碑,只留下遗像上那人黑白的笑容。
I 墓碑(1 /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