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眩(下)(布莱姆)(3 / 4)

够填满时间。仅此而已。可他们却将自己的时间亲手延长,拉扯至无尽。面对这样的徒劳,他感到疲倦之至。然而他依然在这个虚弱的夜之世界奔走忙碌,对他弟弟的理想祈求前从百顺。

因为他的时间同那些人一样,漫长得令他难以忍受。

在漫长时间的某个间隙,夏洛特加入了他们的同盟。卢法斯每周都邀请她来家中做客,而她则在外面的餐厅回请他们。这些决议造反后的密谋会晤让他感到快乐。那是一种恶心的、令他晕眩的快活。自从成为血族后,他就很少这样尖锐、明确地体会过自己的感觉了。

他们常去的老地方总是为他们预留着一个房间,房间中央的方桌上永远摆着三副刀叉。桌布白得耀眼,烛台上的蜡烛将银餐具与玻璃器皿映得熠熠生辉。

他的同伴们谈论上流社会的风流韵事、市井传闻,再就是政府当局、人事要员的消息。夏洛特侃侃而谈,手里时而拿着叉子或餐刀,时而抓着一小块面包,上下挥舞着,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站在新体制的议会的讲坛上,言辞优美,语句铿锵,其雄辩之术连高尔吉亚、亚里士多德之流也要退避三舍。而卢法斯则寡言少语,似乎心里装着什么无法言说的事情。在黑色帽兜的遮掩下,他只对着夏洛特面前的酒杯微笑。那微笑像是建立了一种神秘的联结,一个心照不宣的许诺。

布莱姆除了偶尔发表必要、实际的建议外始终一言不发。他看着他们的每一个举动,他们酒后陶醉的大胆言辞,夏洛特朦胧的醉态,卢法斯含笑的默然,时不时夹杂着几句关于男女隐情的言辞露骨、泼辣赤//裸的评论,一两句下流的粗言鄙语。

他热衷于观看他们,似乎在这其中找到了生活的关窍。令他晕眩的、他无以对抗的东西,夏洛特与卢法斯似乎从没见到过。他们的欲求、野心、渴望,穿透了时间,拒绝了时间。他们的交谈、调笑、惺惺作态、欲情故纵,像是出于一种结论般的确凿,仿佛时间在他们手中是那么的坚固粘稠。

看着他们,布莱姆的晕眩没有消失,可是他感到快乐了一些。在这个三人的同盟中,他与其他二人各怀居心地共享一个秘密,令他幻觉般认为拥有他们身上的确凿是可能的。

他依然看不见自己的脸。可是夏洛特的面孔是那样的明确,又或者至少颜色鲜亮,像在彰显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对于名利、物欲,乃至情爱,她是那样垂涎,那样心驰神往,激情如炽。每一道美味的佳肴、正餐后的甜酒,她都认真品尝,兴奋不已。

她为什么渴望某些东西,又激烈地痛恨某些东西,并且毫不犹豫地相信自己的判断?她是那么确信自己的面庞,确信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丑的,因为她那样精心地妆点了自己的面孔,给了自己颜色,确保自己在镜子中光彩夺目、吸人眼球。而要这么做,她必然长时间在镜前端详自己,这一点也不会令她晕眩吗?布莱姆感到惊奇。

然而他理解夏洛特为什么要那样做。如果不持之以恒地以坚决的线条去描绘那双眼睛、以鲜明的色彩弥补那张脸颊、精心地去将那头颅包装粉饰成金色,那么很快这张明白确凿的脸就会分崩离析、露出底下和布莱姆一样粘腻软乎的灰色。

他不明白自己面孔的意义,不明白是美是丑,就像人不会说一颗树或是一块石头是美是丑。如果要他说出别人是如何看待他的脸的,或许他能说出一二。可是问题在于,他过深地陷入了自我的漩涡。每当他想追究自己真实的面貌时,那张脸就融化了,无法触碰了。墙上那面灰白色的镜子中,他越来越难看到人的形态,大多数时候是黯淡的、软塌的肉,有时只有那两只丑陋的眼睛格外的醒目,那红色不断地膨胀、扭曲。那是他脸上唯一会唤起他强烈感情的部位。那是他所明确憎恨的。

他记得幼年时,母亲对他讲过纳西塞斯的故事:英俊的男孩顾影自怜、赴水求欢,最终溺死变成水仙花。这个忧郁的寓言在他无终止的生命中回荡。它的意义是昭然若揭的,人是不能盯着镜子看太久的,否则很快就会迷失。

可他想看到真正的自己。他有权力知道,不是吗?他在心中问母亲。或者说,曾经他是知道的,可是这个问题一旦在生命的某个节点提出,反而变得不知道了。

文学是他唯一的慰藉。在文字中他看不到人的脸,便不会感到晕眩。他开始疯了一般地阅读。阿伽门农可以没有一张脸,海伦的倾城之貌读者也尽可不必想象,如狼与狮子的阿基琉斯、英勇不屈的奥德修斯……尽管形容人物英姿或丑态的词藻频频出现,且妙语迭出,然而一笔一画的文字只给他带来美或丑的抽象印象,而不是视觉刺激的感受。

这或许便是问题所在了。人也许永远看不到自己真实的样貌,如果试图在镜子中看清,就会像他这样感到晕眩。像夏洛特与卢法斯这样的人,学会了在镜子中看见他人眼中的自我。或许布莱姆也该这样做,成为一个负责任的群居生活者,那样他就不必遭致晕眩的诅咒。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