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九、巳时、南安平司明月牢房内】
明月自亲口招认了自己就是凶手之后,便呆在牢房内,静静等死。
牢房内虽然昏暗狭窄,房间内还散发着一股刺鼻难闻的味道,但幸好只关押了她一人。那杨文渊总算言而有信,这两天,除了送餐送水之人外,并无一个卫卒骚扰。
明月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便这样呆呆地坐在床沿上,脑子里回想着所有的往事。
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剩下的日子已然屈指可数,然而,她心中也并不觉得有多少害怕,她反倒有一丝解脱之感。
死了也就死了吧,这样的人生,过着与不过,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有时躺着,有时坐着,心中不断回思着往事,她只觉自己的命运,便如墙上的灰粉一般,到了一定的时节,就要纷纷坠落,而坠落之后,这些灰粉注定就会被人当做垃圾,扫除之后,再倒入更加污浊肮脏的地下……
小时候,她就不受父亲待见,自从母亲死了之后,父亲因为生计艰难,还要养活她的弟弟,终于在她十五岁那年,就将她亲手卖入了翠云楼。
她不知道父亲与弟弟之后过得怎样,反正这十年里,从未见父亲来看过她。
开始的时候,她心中对父亲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亲手将刀子捅入父亲的心脏。然而,数年之后,她竟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间,竟而
有些想念父亲,想念弟弟,毕竟她在世上已没有别的亲人。
可是,就算她心里已经原谅了父亲,甚至愿意拿出一些粉头钱来贴补父亲,她的父亲也从没有在她眼前出现过,就好像,她的父亲从此在人间消失了一般……
后来,她凭着自己的姿色以及努力,让越来越多的男子喜欢她,宠爱她,为了博取她一笑,甚而不惜一掷千金,她也因之成为翠云楼的头牌,然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算成了整个长安城的头牌,她也不过是一个青楼女子。
她聪明且灵秀,轻狂又放纵,她游走于无数的男人中间,这其中,不乏高官贵戚,不乏豪门巨富,不乏才子名流,有许多人都愿意拿钱赎她,有人甚而愿意拿出他全部的家当,愿意与她厮守到老……
对这些,她一笑了之,从不当真。
她浑浑噩噩地活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只知道活一天是一天,快乐一天就是一天,到后来,她甚至分不清,到底什么样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
她好似聪明绝顶,却一直浑浑噩噩……
直到,她遇上了“娇娇”。
在和娇娇相处的十几个日夜,那是她生命中最感快乐的日子。在得月楼中,她与娇娇结拜,在娇娇的一番劝动之下,她下定决心,要为自己赎身,从此天大地大,她要重新活过!
若那一晚,没有韩王之死,她此时已取回了老鸨的卖身契,离开
了翠云楼,从此成为了一个自由之身,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可是,命运又和她开了一个玩笑,恰恰就在自己行将离开的前一晚,韩王却猝死在了翠云楼中。而自己被抓进青衣卫之后,竟无端被指定为杀死韩王的“凶手”!
杀了大乾的一个王爷,你还有活路么?
然而,明月呆坐在床沿上,心中却还是有些想不通。
就仅仅是一个夜晚,自己的命运就发生了如此不可思议的变化,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人生么?
这样的人生,过着与从没过着,究竟有什么分别?
……
她这样想着,牢门却突然被人打开,房间内走进了两个男人。
她起先并未曾留意,后来,听得那两个男人呆在自己的牢房内,顾自笑谈正欢,竟仿佛当她不存在一般,她不禁看了他们一眼。
“这个人,不就是那一日,在得月楼的楼梯上,见到的那位男子么?”
明月立时便认出了眼前的徐恪,恰正是当日在得月楼,与她们插身而过的年轻男子。
明月实在没有想到,命运还有这样的巧合,记得韩王出事的那一晚,娇娇来到她的寝房,还与她笑着品评白日里所见的那三位男子。她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娇娇问她,其中的某一位男子,生得比她们女人还要好看,为何她会不喜欢?她便说她不喜欢那个男子如此年轻,看上去最多二十挂
零,只能做她的弟弟……
此时此刻,那位“生得比她们女人还要好看”“只能做她弟弟”的徐恪,就已经坐在了她的对面,正淡淡地问道:
“你……就是‘明月’?”
“是的!”
“‘明月何茕独,悠然照我心’……好名字!这是你的本名么?”
明月摇了摇头,回道:
“这是杨妈妈给我取的艺名,我们翠云楼的女子,人人都有一个艺名。”
“那……你的本名是?”徐恪喝了一口茶,又问。
“大人,您是来问案的么?”明月却反问道。
“是!”
“这件案子,明月业已招认,在供状上也已画押,又有什么好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