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洛阳城破。浮屠塔上铜钟响时,天刚破晓。
明光殿中一片岑寂,钟声震得烛火轻摇,罗幕簌簌,最后砸落在云母画屏前,惊醒了紫檀硬木榻上昏睡的天子。
榻前暗香氤氲,不绝如缕,好似一排乘云而上的仙鹤。
她口干舌燥,心跳如狂,浑身难以抑制得颤抖,隔着香雾唤道:“来人……”
随意识苏醒的是指尖钻心的痛,她举起右腕,凝神盯着渗血的棉纱,咬紧后槽牙问道:“虞渊呢?”
泥塑木雕般的宫女款款起身,挽着裙裾走向了殿角。
鎏金连枝灯瑰丽的光影倾泻而下,映出一尊四足八耳青铜冰鉴。
宫女费力的挪开厚重的镂空盖板,隔着袅袅白气,转向她咿咿呀呀比划。
天子推衣而起,锦袍曳过织金绣毯,像虚浮的云朵,托着她一步步向前。
以往这个时节,那边该安放熏笼炭盆。她生来热血,仿佛从不会冷。可他畏寒,执意要明光殿温暖如春。
胸腔里像有大河奔涌,冲撞得她脚步踉跄。她扶住冷硬的雕花铜壁,这才不致跌倒。
她曾是刺客,也是战士。昨日之前还能于乱军中取上将首级,如今却成了被钉住手足的囚徒。
森森冷气扑面而来,她屏住呼吸,抬手轻轻拂开了晶莹的碎冰。
一张脸容赫然映入眼帘,哪怕糊满血污和尘垢,她的心还是没来由得一紧。
钟声带着杀意,不断在耳边轰鸣,像是要将她的血肉和灵魂都震成碎片。
她总以为虞渊是杀不死的,曾戏言说他定然属猫。他笑称自己是鱼,平生最怕猫。
临行那日,他隔帘相问,若一去不归,她可会为他流泪?当时她只觉得可笑,他以为自己是谁?
她只会为虞澈落泪,因他心地纯善,襟怀高洁,拥有她毕生所追逐的光明。
“我会找到你的尸体,”她绷着脸,喃喃重复当日的回答:“一块块剁碎了喂狗,替我的阿曜报仇。”
他闻言大笑,语声悲怆而苍凉,带着深深的嘲讽,“你永远不懂珍视眼前人,也许等我死了,你才会明白,无用的书生和愚蠢的莽夫根本不值一提。”
当时她怒不可遏,他凭什么诋毁别人?虞澈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他们差一点就能携手到老。贺兰曜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她最重要的人之一。
可虞渊算什么?他们之间打从一开始,就充满阴谋、算计、背叛和报复。
钟声渐歇,远处鼓角阵阵,是叛军在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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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目端详他的遗容,任他生前神清骨秀,风华绝代,此刻也只剩下一颗头颅,孤零零躺在碎冰中,和所有被斩首的人别无二致。
她摩挲着他惨白僵冷的皮肤,一点点拨开结满冰霜的乱发,想从他脸上读出些东西。
听说叛军早闻他巧舌如簧,生怕中计,没等他开口便乱箭射杀。可他的神色却出奇平静,这让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是阴沟里的老鼠,地狱里的恶魔,毫无底线,只要能换得一丝生机,会毫不犹豫出卖一切。
她比他还要了解他,可这样的人怎会甘心赴死?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猛地一震,手指从喉骨探到断颈,抓向了血肉模糊的创口。
往事如利箭,呼啸着洞穿心房。
“我早该杀了他,我不该给他水,我根本就不该救他……”她陡然变色,怒声嘶喊道:“他断送了我的江山,玷污了我的名誉,夺走了我珍视的一切,竟还敢嘲笑我?他应该死一千次、一万次……”
痛苦、震惊和悲愤如浪潮般当头涌来,瞬间将她淹没。一旁的宫女眠面色平静,黑眸如一潭深水,直到看见她将双手插入碎冰,这才略显惊惶。
尖锐的刺痛袭入颅脑,她疼得浑身打颤,两耳嗡鸣,但这只会让她更清醒。
她大口吸气,自虐般将手指插得更深,将那颗沾满血污的头颅挖出来,紧紧抱在了身前。
一个冰冷刺骨的声音在心底响起:“你不是早就杀过他许多回?”
“可我救过他,”她神色癫狂,声嘶力竭道:“如果不是我,他早就被黄沙吞噬,被毒虫分食……我不想杀他,我根本没想动手……”
传闻中弑父杀弟、辱母逼妹、谋害亲夫、私通小叔、宠信奸佞、残害忠良,暴虐堪比夏桀商纣,妖邪远胜妺喜妲己的末代女皇,此刻却像个濒临崩溃的无助孩童,抱着唯一的玩具,冲旁边不离不弃的哑巴宫女又哭又笑。
中书令虞渊曾通敌叛国,残杀士子,又挟主以令,祸乱朝纲,惹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各路叛军杀到洛阳时,打的原是‘清君侧’的旗号。
但他的死未能让天子绝处逢生,反而带给她彻底的败亡。
她众叛亲离,四面楚歌,叛军已侯在殿外,天亮后就会押她去游街受刑。
赭黄色的巨幅帷幔在灯影下起伏不定,像极了一望无际的戈壁荒山,也像极了浮光掠影般的锦样年华。
她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隔着婆娑泪光,神思恍惚得走了过去。从洛阳到雁门关,从马邑古道到云中城,万里归途忽而变为咫尺。
没人生来就是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