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府别院
四更十分,东院正屋帐中,容府大公子容轩和衣而眠,他一向浅眠,此时却陷在一场无边无际的梦魇中,无法挣脱。
一切发生在很多年之后,梦里的他两鬓已有了白发,形容憔悴,对面坐着一个眉目精致却满眼浑浊的陌生妇人,正在呜呜哭泣。
“……老爷,太爷要把事情都推到您身上,说是您当年霸占了国公爷的旧产,还贪墨军饷资敌。他从前都不知情,如今他只要大义灭亲,容家就还是容家。”
“不可能,他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原配嫡子,全力栽培的容家继人,他有什么理由这样对我?”
“您醒醒吧,您不是太爷唯一的嫡子,您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对,他是继室生的,出身不如您,可那重要吗?您在生意上陷得太深了,仕途上走不长,他却不一样。”
“所以他把宝押在了我弟弟身上?我满身污泥,他光风霁月……”
容轩紧闭着双眼,眉间滑落一道冷汗,梦里的心痛已经远远超过了现实里重伤在身的痛苦。
妇人行止间怯弱畏缩,若非到了绝境,是绝说不出这番话的,而这里的他满脸的不可置信,似是完全没有想过她说的那些话会成为现实。
也是,他自幼丧母,每食一粒米,每走一步路,都由父亲扶持,都是为了让他成为容氏家主,让他们槐山房这一支能在整个容氏家族面前扬眉吐气,。
他的父亲倾尽所有的栽培他,为他做尽一切……他又怎会想到,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继母生的弟弟。
还有这个妇人是谁?看衣着谈吐、气质姿态,是后院的女人,却绝不是他的正妻,也许连妾都够不上,最多就是个通房。
梦还没有结束,一转眼眼前幽暗昏黄的小屋不见了,变成了湍急的江水,岸边停着一艘乌篷小船。
妇人把他推上船,塞给他一包碎银子:“快走!太爷报官抓您了。”
“您问奴婢怎么知道那些事儿的,奴婢就是太爷买进来的。奴婢命硬,他们拿您没办法,就想让奴婢克着您、监视您。”
“您是好人,奴婢不愿意,只能故意冒犯大娘子,被罚了,禁足了,就不用为他们做事了。您快走,奴婢一会儿就去衙门里为您作证……”
她这样一个柔弱的妇人连杀威棒都抗不过,如何为他作证?
容轩很想问问梦里那个行尸走肉一般的自己,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弱女子为他牺牲。
梦里的自己听不到他的质问,很快一队官兵就冲了上来,妇人乱刀加身而亡,而他被拖到了荒山里活埋入土……
“快跑,快跑,别管我……”榻上的容轩喊出声来,终于睁开了眼睛。
屋内四角的灯火用纱罩笼着安稳地发出昏黄的暖光,丝毫不似梦境中的晦暗阴冷。
容轩将双手举到眼前看了又看,依旧是入睡前的样子,并不见苍老。
梦是从五日前开始的,那日他本应按照家里的意思,一早就前往州府,向府尹千金下聘,夜里就做了一个如这日一般的怪梦。
梦里,他亲眼看到他老迈了的父亲在钦差面前将那些莫须有的事情都推到他头上,而他慈爱的父亲和对他视如己出的继母还有年轻的幼弟全都清白如雪。
只有他做尽恶事、残害勋贵、背叛朝廷,还欺瞒、利用族人为他遮掩一切,是一个不孝祖宗、不忠不义的大奸大恶之徒。
天亮时,他也是在惊诧中醒来,坐在窗前良久不能平静。
他十岁就开始随着家里的商队四处行走,听说过有人能梦见很久以后发生的事,他还亲自验证过几件。
可这毕竟只是一个梦,他不可能因为一个梦就立刻叛出家门。
于是,下人来催,他就浑浑噩噩地跟着护送聘礼的队伍出发了,直到距离州府不到五里路时,他才猛地醒过神来——
在事情弄清楚之前,他不能再按照父亲的意愿行事,而当时头一件要做的就是终止这桩由父亲一手安排的婚事。
许是天意安排,他正想着该如何行事,谁知就那么巧,林中冲出了一队“马匪”,像是专门为了阻止这桩婚事,对着他们一通乱砍。
那一刻他决定利用“重伤”退婚,兵荒马乱之中果断地坠马。
谁知又是那么巧,就在他滚下山坡时,天上突然掉下一块儿巨石,恰巧砸断了他的双腿。
因为伤势过重,不必他安排,西绥一带的郎中全都无力医治,婚事自然没了,他也被送到了别院养伤,谁知道这梦竟断断续续地又来了……
容轩把前前后后发生的事翻过来倒过去地想了又想,不想相信冥冥中自有天定都难,每一个梦,每一个巧合,都在推着他往前走。
他又将这几日的梦梳理了一下,发现目前梦里出现过的人他都认识,只除了那个妇人。
“她是谁?”容轩再次问自己。
梦里的妇人秀美柔弱,眉眼精致,虽然看起来已有三十多岁,举止间神态和目光卑微怯懦,但想来年轻时是个顾盼生姿的美人。
容轩忍不住在脑海中构想出妇人二八年华时的模样,再想想他推测出的妇人的身份,不由得唏嘘——
通房,这般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