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昏黄。
韩香嘴里咬着一根青草,肩上扛着一根木棍,棍上吊着几只山兔野鸡。
走在回文水村的土路上。
脑海中回想出伏龙镇前,在陈家庄篱笆院与陈平安的一番探讨。
……
“太平,做百姓确实能让你体会众生之苦,然却无法助你改变世道。”
“你之心愿我懂,你完全无需这般。”
“你师父是仙人,这座人间最绝顶的存在,连身孕苍天血的天云山洞天之主都不是敌手。”
“你想要大殷太平,让你师父帮你不就行了?”
“你师父张口要太平,大殷元灵地不敢不给。”
韩香:“陈师,您也知晓天云山严禁武夫,尤其六境人仙干涉俗事,以武乱法,以武犯禁,更别提仙人了,会招致生灵涂炭的黑暗动乱。”
“再者,绝对力量带来的绝非太平,而是恐惧。”
“因为人是极为复杂的个体。”
“总有那么些人,不会屈服于力量。”
“否则也不会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弑君者了。”
“天道足够强大吧,可古今往来,逆天之人绝不在少数。”
“明知结局必死,肉身连带神魂灰飞烟灭,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可还是向天道拔剑。”
“一人忤逆,杀一人。”
“百人忤逆,杀百人。”
“倘若大殷众生皆忤逆,当真杀死百亿人?”
“那是灭朝,不是太平。”
陈平安插嘴道:“小子,不施加外力干涉的话,你这梦想实现起来很难,很难。”
“先不说能不能实现。”
“我现在觉着,做人嘛,就该自私一点。”
“自己过得好,自己所在意的亲朋过得好,不就足够了吗?”
“何必去管别人吃得饱吃不饱?”
“何必去在意他洪水滔天,尸骸遍野?”
“说你情感丰富吧,满门抄斩你竟从未想过报仇雪恨。”
“说你冷血无情吧,你竟妄想为一群毫不相干之人,开劳什子太平。”
韩香笑了笑,“陈师,有句话说得好,千人千面。”
“有剑客毕生追求那一剑开天的剑仙境,有刀客要做那抽刀出鞘天为摇的魁首刀甲。”
“有人秉烛夜读,十年寒窗想当官,有人就愿守着三亩田地,老婆孩子热炕头。”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自玄秦至大殷,南下数百万里漫漫长路。”
“我见过家中无牛,以人力犁地的农夫,即使肩膀被麻绳磨至鲜血淋漓,犹自咬牙坚持。”
“我见过金黄麦浪被天降骤雨灌透,老人一边呜呜哭着,一边挥动镰刀割麦。”
“我见过交不上税的男人跪在官吏面前,直将额头磕至血肉模糊。”
“因为交不上税,便要服徭役,男人走了,家中老父老母极大概率会被活活饿死。”
“我还见过五六岁的孩童,饿的瘦皮包细骨,饿的吃树皮吃土。”
“我将那小女孩抱在怀里,喂她喝水,将烙饼掰碎喂她吃。”
“可一切都晚了。”
“我永远忘不了女孩临死前的眼神。”
“没有对这残酷世间滔天的恨意,没有即将死亡的解脱,她就那样静静看着我,一直看着,直到像是睡着了一样轻轻闭上眼。”
望着西边如血燃烧般的夕阳。
少年轻语道:“总该有人,为老百姓做些什么。”
“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韩香!”
少年看了看陈师,轻声笑了笑。
陈平安疑惑道:“小憨批,你笑啥?”
韩香道:“我之梦想,天下太平。”
“爹娘打压我、纠正我,觉得我是错的。”
“叔叔婶婶们骂我愚蠢。”
“世人哄然大笑,笑声极刺耳。”
“只有师父、爷爷,还有您三位,从未觉得我之梦想愚蠢可笑。”
交谈的最后,是陈平安长久的沉默。
……
元灵十二年,三月初一。
一年春耕时。
韩香早早起床,照例先拾柴、再挑水。
当少年挑着最后一担水进入张家小院。
却见正屋屋檐下,老太太正将那双绣花平底鞋换作破烂草鞋。
“张奶奶,您也要下地去吗?”
老太太笑道:“得下,不下儿媳妇又该戳我脊梁骨,骂我吃闲饭喽。”
朝阳初升之际。
云水村村民三三两两,扛着锄头出了村,往自家田地走去。
春竹府境内多山,可耕种田地很少。
官府给韩香分了五亩,离村子有七八里之距。
元灵十二年,春竹府洪灾,云水村也没能幸免。
小一年未打理,映入韩香眼帘的,是比膝盖还高的萋萋荒草。
挽起袖子,少年挥舞锄头。
一边锄地,一边抓起荒草,待将泥土摔打干净,便扔下地埂。
这只是第一遍锄草。
待春雨再落一场,气温渐暖,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