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卒们背负着装满沙土的沉重箩筐,向着城门的方向僵硬地迈着步子。
他们步履缓慢,汗水在额上虬结隆起的青筋与紧紧锁起的眉头交接处洼积,将一张张紫涨着的脸,塑作麻木的泥偶俑面,那皱成一团的五官,正如同一个阴文铭镌的“苦”字。
李蒙拖着步子,强撑着走进城内,扶着墙停下,重重吸了几口气,只觉得肺腑之中火灼似的痛,咽喉里更是一股子土腥味道,每咽一口唾沫就跟生咽沙子一样,硌得厉害。
“那边那个,傻站着干嘛,干嘛呢?还不,还不过来!”什长站起身,手抓着腰带移了移,颐气指使。
李蒙听他语气,便知道自己的这位“长官”恐怕是又喝了不少酒。
他弯下腰,使箩筐的重量转移到整个背部。他肩膀被布满凸刺的草绳磨得血肉模糊,实在是无法继续承受这样的重负。
什长待他走近,装模作样地伸手在那箩筐下托了托:“嗯,份量,份量也够了,不要想要,想着耍滑!”
“诺,诺。”
李蒙忍着扑面而来的酒气,垂首应答,果不其然瞥见什长后腰处别着个半瘪下去的酒囊。
“嗯。”什长鼻腔中发声,往右边一指:“去,去那边领餐食。”
李蒙躬着腰,卸下背后的箩筐。顺着他手指的地方一看,已经有不少人排着队。
早上吃的那点汤水早就变成汗液排出去了,李蒙肚中空空如也,本来都饿得有些麻木,此时闻到些饭香,才觉出自己已是前胸贴后背,肚中鸣声如雷。
他也顾不上身上的酸痛,迈开腿,两步并做一步便也挤到人群之中。
粮官站在伙头军身后,看他用长柄勺在锅中搅动一番,捞出混着野菜的米糊,又在锅壁轻轻敲动,将勺中汤水逼出,满满当当盛作一碗,压得紧紧实实。
排着最前头的士卒见状一喜,忙伸手要接,却见伙头军转身将那碗饭食给了身后的粮官,他掀开眼帘瞄了那士卒一眼,另拿出一个陶碗,勺子随意在锅中一晃。
“诺,接着!”
那士卒排了许久才轮到自己,却让粮官抢在了前面,心中本就有些怨气,此时接过碗一看,混浊的米汤之中只零星飘着几点碎菜叶,顿时怒气上涌,忍无可忍,用力将碗掷到地上。
“你这黑了心的狗玩意儿!大伙儿都来看看,如今这些‘上官’连饭食都克扣起来了!早知如此,我们何必来投?!倒不如自回洛阳去,倒在这里受这狗娘养的气?!”
后面的队伍听了这话,骚动不已,一个个拼着力气往前挤。
粮官见势不妙,赶忙将手中饭食背到身后,想要遮掩。
士卒们哪里能依?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手中饭碗夺过,对比着地上的一滩米汤一看。
“真黑啊!这兵要再当下去,咱们可不得活活饿死?!”
“彼其娘之!我日尔等先人!”
“当初说得好听!什么‘兵将一体’,‘同甘共苦’,我呸!就是骗我等的空话!”
士卒们越骂越激动,抄起一旁的空碗便照着伙头军和粮官的头上砸。
李蒙心中亦是愤懑不已,只是想到与王方所商之事,又有些激动。
若朝廷仍旧如此,到起事之时,我岂不是一呼百应?
他想着,努力抬起头,暗暗将那个高呼“兵将一体是空话”的西凉人记在脑中。
这时候还想着抹黑我家少府大人?
少府大人领兵时哪一次不是冲在最危险的前面?身为统帅,却每日同我等一道上战场浴血厮杀,顿顿同我等一道饮食,这么良心的将帅到哪里去找?!
我记住你个拱火的鳖孙!
“都吵什么呢?!”
城门校尉在城墙上见到底下乱作一团,将手中咬了一半的鸡腿放下,半探出身子,怒声质问,语气中满是不耐烦。
什长在下面被士卒突然袭击上官的举动,吓得酒都醒了。
恰好城门校尉发问,他也不敢在底下多呆,生怕自己也莫名其妙挨了揍,慌慌忙忙便跑上城墙。
“是,是士卒们在闹……说是,说是……”什长吞吞吐吐,一面说,一面偷瞄城门校尉的脸色。
“嗯?”城门校尉更加不耐,横眉倒竖,粗声命令:“直接说!”
“……说是上官克扣饭食。”
什长被吓得浑身哆哆嗦嗦,腿都软了。
“克扣?”城门校尉冷笑道:“这不花一分钱的饭食,他们还想着能吃得饱?”
什长擦着冷汗,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听说他们说,种少,哦,太史令大人领兵时,不是这个份量……”
“太史令。”城门校尉似乎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嘲讽道:“小儿懂得什么领兵?!这般肆意胡来,平白多损耗了朝廷不知多少金钱!我看他不过是仗着朝中有个好爹罢了!”
“当初司徒推举太史令去守城时,国舅便不看好,还是国舅有先见之明!真要让那太史令守下去,城中不知要乱成什么样!”
“看看,这士卒都敢违抗、攻击上官了!当真是目无尊卑!不知道那太史令是怎么领的兵!”
什长人都快被活活吓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