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一贫如洗,唯有入梦。
我已将它们铺展在你脚下,
轻点,因为你踏着我的梦。”
尼曼大师唱出的是纯正古霍夫曼语,而让众人惊讶的,不仅在于他将巴萨尼的神秘主义诗歌改编成了艺术歌曲,还在于他的声线具有无比惊人的穿透力。
在配合得当的前提下,美声独唱的音量是可以和交响乐团抗衡的,而站在教堂里,面对音量如洪流的“乐器之王”管风琴恐怕有些吃力,只有合唱团才能与之配合。
但尼曼大师直接用管风琴自弹自唱了起来,他的声音不仅没被盖住,而且还相当于在脑海中同时即兴出了四行谱表(管风琴双手+脚踏板+声乐)。
“大量的意外转调、半音线条、延迟解决,大量的不协和音程挂留…这和声可以说是十分大胆了,与诗歌的神秘主义气质极为吻合。”范宁一眨不眨地盯着大师在高处的背影,“嗯!?什么?这是什么奇怪的调性布局?”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两小节间插段,不着痕迹地将调性往下移了一个半音,从原本只有一个升号的G大调,变成了足足有六个升号的升F大调。
“呵,灵感在白天也在夜晚降临,
追索之心知道它去往哪里;
有人曾经在美酒的红色中看见,
那不可败坏的玫瑰。”
又是巴萨尼的另一首诗歌,尼曼吟唱的情绪带上了一丝游移和暧昧,调性继续下移一个全音,来到了G大调的平行e小调,伴随着低声部的对位线条,和双手在上下层键盘交替弹出的大二度音程,色彩发生了更鲜明的变化。
“它慵懒地向他身上抛撒,
褪色的花瓣和欲望的甜蜜;
当时光和世界正渐渐消逝,
在露水和火的暮色中之时。”
这时包括范宁在内,逐渐有人明白了尼曼的创作思路:调性!
这位大师是想以八个音符的主音为调性布局,现场将巴萨尼的一些神秘主义诗歌改编为艺术歌曲,从而得到一首各部分具备组曲性质,又带着单乐章完整性的管风琴声乐作品。
果然,接下来,尼曼大师继续转调,从e小调到d小调,再从b小调到C大调,他一共使用了三首诗歌,最后来到了属准备的D大调上。
这完全不是单纯的演奏技巧所能做到的,他的旋律绝非简单的“为歌词配曲”,诗歌每一处细腻的情感变化,原文本中情绪和光影的波动,全部在旋律起伏中精妙地体现出来。
在如此短时间内,找到合适的诗歌作歌词,谱写出旋律,置于统一的音乐逻辑,并体现出和声、节奏、织体与神秘主义思想的内在联系,这光是对于文学素养的要求,便让等待的一众著名艺术家们心生惧意。
最后一首巴萨尼的诗歌,调性来到第八个音符的主音,重归乐曲最初的G大调,但音乐给人展示的色彩,传递的情绪却隐约出现了升华之意。
“在被风吹折的老树荫中,
静坐在那古老的青石上之时,
由于脉搏的猛一下跳动,
我悟知辉光是活生生的存在,
人类则是无生命的幻影。”
尾声,音响效果归于宁静,低沉的G音反复鸣响,那些不知何时变得黯淡的,从教堂拱顶投射而下的光束,彷佛欣欣然睁眼,强有力地透过了各物件低迷的阴霾,慷慨而又热烈地笼罩在了聆听者身上。
“我悟知辉光是活生生的存在,
人类则是无生命的幻影。”
当尼曼右手最后一条活动的旋律停于B音时,范宁觉得周身的热量在那一刻尽皆涌起,快被点燃,音乐与诗歌创造的美,融合进大量神秘主义的启示,带给了他极致的愉悦和震撼。
很多研习隐秘知识时难以想通的细节,此时有了茅塞顿开之象,一些入梦中缥缈的气味、色彩和情绪,也从难以言说变得昭然若揭。
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样的异质感受是来自尼曼大师,还是因鲜花丛中诗人巴萨尼的遗体而起。
教堂鸦雀无声,只有尼曼大师踏下台阶之声回荡。
“波格莱里奇先生所言十分正确,‘新月’无论在哪一历史年代都是极端重要的存在,一首临时随心之作便能造成如此强烈的灵感震荡...同样是人,具备不同程度的‘格’,对我们的价值意义简直天差地远。”前方的何蒙长出一口气。
范宁四肢发热,思绪如潮,心脏沉缓而有力地搏动。
听了维亚德林,再听尼曼大师,他终于明白了这些“伟大音乐家”和“伟大音乐大师”的恐怖之处,当前如果光凭自己的修养,也仅是可以和那些“著名音乐家”竞争一二罢了。
有炫技吗?虽然伴奏也有很多高难度的段落,但范宁觉得尼曼没有一处为了炫技而炫技,他所呈现的音符无一多余,绝不会空洞地去增厚八度、叠置双音、平添华彩,每一个声部的走向,都经过了精心设计——也许这只是他不刻意的风格流露。
即使自己灵感充盈,即使有前世无数古典音乐记忆加持,自己在这些真正大师面前也会底气不足,这和把现在的自己放到前世,去面对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是一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