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话中,有两条重要的讯息让他警醒。
一是大明爵位继承法统,无嫡立长,只要有儿子就没有兄弟继承的份。这让徐辉祖联想到,皇帝之前追尊了故懿文太子为孝康兴皇帝。
第二点,他也是武人。
皇上可以把皇家对沐家的厚恩继续延续,让沐家世世代代都是国公。但一个正值壮年的边镇国公,就两说了,更是两种区别对待。
连续三代人在一个地方,麾下还都是边军,仔细想想是个皇帝就都会不放心。
再者,马上对缅用兵。一旦大获全胜,镇守云南的沐家可能就是鸡肋。到时候留还是用?
情是情,术是术。
皇上在讲了这么多年的情之后,开始狠了。
“哎,子嗣尚幼,孤儿寡母!”朱允熥叹口气,继续道,“皇爷爷在世时说过沐春是自己家的孩子,朕对他也宛若亲族。他英年早逝,他的子嗣,也都是朕的亲人,朕不能不管呀!”
“皇上仁心,感天动地!”李景隆笑道,“沐公去的太突然,他的子嗣还太小,所以臣...”
“你想说什么?”朱允熥张口道。
“养育小儿很是艰难,云南偏远,小儿容易多病,而且幼年丧父而身居高位的话,容易失了管教!”李景隆笑笑,“臣觉得,不如等那孩子立住之后,接到京师来,就在京师读书,由皇上教导成人!”
“你他妈更狠!”徐辉祖心中暗骂。
李景隆的话中每个字都带着狠劲儿,小二难养?他是在说,万一有人起了别的心思,这孩子能活到成人吗?世家大族这样的事,可不是没有过。
弄到京师来,将来缅甸战事之后,沐家撤出云南就是顺理成章。
朱允熥沉思片刻,“那军中的事,你以为如何安排?”
“新任国公年幼自然无法领兵,朝廷当选派良将!”李景隆又道,“刚才魏国公说,沐春之弟也在军中其实由他代管最好,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朝廷给他派个帮手!”
“嗯!老成之言!”朱允熥点头。
而徐辉祖则是又看看李景隆,心中道,“这厮好手段!”
派去的是帮手吗?
是,也未必是!
“哎!”朱允熥又叹,“最近这是怎么了,景川侯才走多久,又是沐春,怎么一件件都是这种事?”
“世事无常!”李景隆宽慰道,“万岁爷,这都是命数!”
“命!”朱允熥看看窗外,苦涩一笑,“你说,会不会哪天,朕也忽然罹患重病,不久于人间呢?”
噗通!
徐辉祖还没回神,李景隆已经跪下,颤声道,“皇上,您怎么说这么不吉利话的,吓死臣了!”
朱允熥没去看他,而是苦笑道,“这有什么吓死你的!你也说了,都是命!孝康兴皇帝正值壮年,沐英走时也是壮年,如今沐春还是壮年....”说着,他叹口气,“朕也是人,怎么就不会得病呢?”
随即,又是苦涩一笑,“朕倒是觉得,若真是突然身患重病,倒不如跟他们三位一样,没受什么罪就走了最好!”
“呸呸呸!”李景隆连声道,“万岁爷百无禁忌,诸神避易!”说着,带着几分哭腔,“皇上,您正春秋鼎盛,万不能有这种想法。您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臣也不活了!”
朱允熥静静的看着窗外,没说话。
转眼,好似刚散去的斜阳,又笼罩在天地之间。
景色与风仿若昨日,让人有种错觉。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到底是过了三百六十五天,还是翻来覆去的重复了三百六十五天。
人的一生,到底是过了一年年,还是重复着一年年一日日一遍遍。
大概是后者吧,不然为何人,总是格外喜欢新鲜?
朱允熥带着几个宫人,缓缓游走在宫苑之间。
这紫禁城,好似数十年都一样。花草永远一边高,树木永远是那几根枝芽,连池塘里的锦鲤,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永远溜光水滑。
忽然,朱允熥猛的发现,池塘的潺潺流水之中,一艘白色的纸船顺流而下,不住的在水中打圈圈。
“谁在上面?”朱允熥抬眼,看向池塘的上游,那边是一出立在假山之中的凉亭。
王八耻闻言小跑过来,“回皇上,是太子爷!”
“他在干嘛?”朱允熥皱眉道。
“梅公公说,太子爷下午结束课业之后,就坐在凉亭中发呆!”王八耻低声道。
“走,去看看!”
朱允熥迈步走过去,不多时就见到六斤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凉亭中。
远处有斜阳,近处是流水,凉亭中这个小小的身影,痴痴的看着池塘中斜阳的倒影,让人看着有几分心酸。
余晖打落,六斤的身影忽然让朱允熥想到了自己。
前世他小时候,也总喜欢坐在学校假山上的凉亭中看斜阳。
其实也不是看了,而是在无声排解着独属于少年的那份忧伤。
朱允熥摆手,那些宫人们无声退下,他缓缓登上台阶,慢慢的坐在六斤身边,柔声道,“看什么呢?”
“父皇?”六斤转头,小脸上带着几分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