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自记事以来就住在白袄宗,他喜欢这里,他也只有这里。
他印象里的白袄宗,是小竹林伴着晚风的沙沙声,是定海峰笔挺拔秀丽的云杉,是宣法殿前朝朝暮暮的晨钟暮鼓,是每逢盛大祭祀时衣袂飘飘的飞天乐舞。他见过师傅朔望讲经时的座无虚席,也听过灰色僧衣的小沙弥喃喃的诵经声,他曾经无比热切的幻想着自己能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能够在普法殿翻着已经发黄的经书和师兄师弟们一起参禅悟道,他甚至曾在师傅拒绝为他剃度的那天伤心了整整一夜。
然而就在此刻,他曾经迫切的渴望着的、为之欢喜为之心伤着的白袄宗,突然以另一种可怖的血淋淋的面目出现在他的眼前,仿佛在嘲笑着他。
这一定是假的,他心想。无妄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他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钟离转身看他,她的眼底还因为愤怒而布满血丝,她蹲下来问,“你怎么了?”
无妄摇摇头,他想说这里一定有误会的。他撑在地上的手摸到了一个冷冰冰又有些软的东西,无妄下意识的朝那里看去,是一截小腿,沾着干涸的黑色的血迹。他触电一般的把手缩了回来。
钟离也看到了,那是另一具尸体。
无妄浑浑噩噩,他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白袄宗的人干的。
“我要好好安葬南珠。”
无妄看着钟离替南珠整理仪容,将一根树枝化作铁铲然后沉默的挖坑,仿佛要把自己的怒气全部发泄出来一样。忽然,钟离停下来了,她转头看了看无妄,然后捡起了刚刚挖出来的东西,白森森的头骨在密林斑驳的阳光下闪着幽冷的光。
无妄愣住了,他张着嘴,和钟离面面相觑。
他们挖了整整两个时辰……
钟离沉默的抿着嘴,无妄神思恍惚,两个人跪坐在这无数的白骨之中,相顾无言。
钟离面色惨白,她不是没见过尸骨,只是从没见这么多。她忽然止不住的干呕起来,翻江倒海一般。
无妄被惊醒了,他魔怔了一样低声的重复着:“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钟离不可置信的看着无妄,她掰着他的肩膀,指甲几乎陷进他的肉里,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你睁大眼睛看看,这就是真的。”
无妄额头的冷汗不断的迅速凝集流淌,他听见钟离遥远的声音不断的回荡在脑海中。
钟离拉着他,强迫他看着这一切:“南珠是被元真杀死的,这下你相信了吧。你看看这里的白骨,有多少人枉死在这里。这里所有的人都是被他们杀死的。白袄宗的弟子、元真、还有应诲,他们都是凶手。”
“不,不是的。”无妄辩解着,“可能只是……只是……但是师傅他……”
“元真智者?”钟离讽刺着,“他算什么出家人?无妄,你别天真了,你别骗自己好吗?元真一定是凶手,至于应悔,他就算不是凶手,也是帮凶!这样的事情,连金曼佛母和小禾都知道,我不信他不知道。他在纵容,他就是帮凶。”
“不是,他不是。”无妄同所有白袄宗的弟子一样,崇拜着师傅,在他们心里,他是佛,是光明,是信仰。
“他是,他就是。”钟离忽视了无妄的痛苦,尖锐的反驳着,“从他开始,尤其是这个差互峰,从上到下都烂透了,什么欢喜禅,就是邪魔歪道!简直就是邪教,怪不得在中州被赶紧杀绝,人人得而诛之!你还在帮他说话,我看你简直就是瞎了眼……”
无妄猛地推开钟离,他的手磕在一只颅骨上,有些疼,破碎的颅骨划破了无妄的手掌,鲜红的血滴在凸起的眉骨处,流进黑洞洞的眼眶中。他顾不得疼痛,支起虚浮的双腿,狼狈的逃走了。这样的质问、这样的真相、这样阴冷的槐树林,他无法面对。
他实在是承受不住。
钟离被他一推,斜着摔在地上,她揉着胳膊,看着无妄狼狈的背影。她忽然意识到,这一切对无妄意味着什么。钟离抿着嘴,她有些后悔。说到底,这些又和无妄有什么关系呢。
她静静的呆了一会儿,还是要将这些枉死的可怜人重新安葬。
“我佛慈悲。”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深林中响起。
钟离看见应蝉,和一个瘸着腿的和尚。
“应蝉大师,南珠的字条是你送的吧。”钟离眯着眼盯着应蝉,她浑身带刺,对一切都充满怀疑和恶念。
“不是我。”
“哼,不是你,也是你的人。我虽然年纪小,但我不是傻子。你费心费力的要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应蝉叹了一口气,“白袄宗,在贺州已有千年的历史了。”
钟离依然有些戒备的看着应蝉。“真是好笑,你们这样的宗门也能存在千年,老天真是眼瞎。”
应蝉不以为意,甚至觉得钟离说的很有道理,“以前的白袄宗不是这样的。近百年前,才开始出现这样的事情。我曾经劝过师兄,但是……哎,我和师兄之间有些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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