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们谈的是那“一张纸”的情谊。
“人人都瞪大着眼睛瞅着你,他们不信报纸上的话,不信评论家讲的话,他们只信自己所看到的东西。”
“老师您用五万块把伱的名字送入每个人的茶余饭后的交谈之中。评论界多多少少也会愿意卖老师一两份面子,但能不能让这座城市真正的爱上你,老师帮不上什么忙,你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
“这是一座欲望流动的城市,你要先用心爱上这座城市,这座城市才会真的用心爱你。”
“老师,什么叫用心?”
男孩依旧绷着脸,仿佛一个小和尚一样,干巴巴的问道。
老画家被曹轩少年老气,反而很反差萌的样子逗笑了。
“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观世音菩萨是也。”
老画家打了个哑迷,拍了曹轩的脑袋三下,就背着手踱步踱到酒店房间里睡觉去了。
高深莫测的仿佛《西游记》里,菩提老祖敲打大师兄的脑壳。
……
曹轩用手里的炭笔,勾画了一下面前女郎衣角的轮廓。
他抬起笔。
不自觉的用力咬了咬柳木炭条裸露的尾端,对外界的喧闹不理不睬,心中盘算着老师所说的话。
算是现在这幅正在为男人女伴画的肖像画的话。
这是曹轩这段时间,在新安百货大楼前画的第一百三十七幅画了。
曹轩每完成五幅作品,就在画板的边缘用炭笔写一个小小的正字,如今正好写了二十七个半的正字。
“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观世音菩萨是也。”
他脑海里反复琢磨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曹轩一生下来就身体不好,害过一次肺炎,再加上当时又恰逢报上说威海卫那边闹霍乱,老师怕他活不长。
过去人迷信,就把他送到和居所隔壁的园通禅院里,在“莲花宝坐下让佛祖看着,小鬼沾不了身”。
所以除了学画。
其他小童子开蒙的教材往往是什么《百家姓》、《千子文》、《弟子规》、《菜根谭》啥的。
而曹轩却是在一堆小沙弥之中,跟着老和尚的那些佛经中玄妙神奇的故事识的字。
「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这是《金刚经》中的话,曹轩依稀听光头方丈讲过,众生一切的心都在变化之中,都是无常,都并非本心。
本来就玄玄叨叨的。
跟着后面那一句没头没脑的“观世音菩萨”,就更让人听不懂了,《金刚经》又非《观音心经》,主要释迦牟尼佛讲解的经文。
他听不懂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玄”——这是东方禅宗的一个重要特色,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禅。
手指禅,棒喝禅、狂禅,多种多样……就像民国年间著名的单口相声《斗法》里,高人随便伸个手指头,就代表了“无量佛,一佛顶礼”,随便拍拍心口,就代表了“佛在心中坐”。
“禅”和整个现代艺术,其实有一种非常相似的气质。
同一个禅有百解、千解、万解。
符合老师心意,能被老师当成真正接班传人的解法,却只有老师心中的那唯一一种。
像是灯火上的猜迷游戏。
纵观曹轩漫长的一生。
他再也没有遇到过一个如此关系重大,却又难解难猜的哑迷。
普通孩子猜对了灯迷,奖品是几颗大山楂丸。
他猜对了灯谜。
奖品是整个千年画宗——这一定是有史以来,整个世界上最昂贵的一道灯会游戏。
曹轩很想知道,自己画的够不够好。
有没有达到了师父的期望。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虽然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这么看)。
但是六七岁的岁数,在穷人家确实已经到了开始要帮家长分忧,承担家庭责任的年纪了。
江沪一地,工商气氛较重,小孩更是早早当家。
自古以来,就有“生到七岁,往外一丢”的俗语。很多同龄的少年人,已经开始进入店里当学徒,甚至进入日资的纱厂工厂,当包身童工。
他跟随师父走了这么远的路。
至少已经开始渐渐的明白了身为对方的关门弟子,对整个南方画派,拥有怎样的意义,也渐渐的明白了,那五万法币,拥有怎么样的意义。
师父说的轻巧。
但在江南的水灾,威海卫的霍乱,东北的沦陷……那些听大人们皱着眉头谈论的,自己所看到的。
在流离失所的难民中,一百元的价格,就足以卖儿卖女了。
五万元,这是普通码头工人一百年的工资。
他的一幅画。
就算是二十年后……又真的担的起这样的分量么?
年少老成的曹轩,少年人的岁数有着老和尚般的静气,也有着老和尚般的忧愁。
师父说。
上海人只看天底下最红的大角儿,只捧天底下最神的神童。
从这点看。
他大概可能已经赢得了脚下这座城市的认可。
即使战争的阴云不断的逼近,世道从未有片刻真正的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