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蹲下身,小心的捡起照片。
那是一张大合影。
很多人在一座中式的两层茶楼前排三行。
他们神色各异,相貌也各异,从留着山羊一样垂落在胸前的长长胡子的佝偻老人,西装笔挺,带圆形掐丝眼镜的中年青年,以及最穿着褂子的五、六岁大小的小孩。
应有尽有。
背景的茶楼上挂着上下两张横幅。
靠上面一张的写的是“丙子年,东夏南方画派第三次探讨展览纪念。”
靠下面些的一张横幅则是“‘活霸王’杨小楼领衔桐馨社,赴沪上陈记大舞台,登台献艺。”
老杨眨了眨眼睛。
东夏南方画派第三次纪念展?
他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近代美术史。
这种老照片的纪念大合影——有的是按照片里合影的站位顺序,有的是按照参展名单的资历高低,从大往小。
按习惯里都会在下方的留白处,印刷上镜头里所有人的名字。
老杨扫了扫照片下的一行署名。
在那五十几个名字中。
有的名字震耳欲聋,是在近代美术史教科书上能专门占一个单元的,有的是文化评论界的名人。
也有几個,老杨需要对照着名字,好好想想,才能隐隐约约记起这一号人物是谁。
总的来说,这一行名字放在一起……
星汉灿烂!
让任何一个艺术爱好者,都会无法自抑的心绪激荡。
只是这份名单中。
并不像在如今各种学术会议里,老杨已经司空见惯的那样,只要有曹轩的名字出现,一准排在最头名的几把交椅之一。
连牛逼如《油画》的历史长,那位欧洲王室亲封的布朗爵士,都照样要略矮一头。
这次。
他直到名单上最后几位相对不那么有名的署名中,才看到了跟在一位名叫涂平之的画家之后的【曹軒】两个字的小尾巴后缀。
看到了这个预料之中的名字,老杨重新把目光放回照片上,寻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就算曹老的名字缀在末位,可找到他不算太难。
甚至位置出乎意料的好找醒目。
照片最中央的位置,站着一位穿着袖着团花对襟褂子的老头子。
老头子白发苍苍,精神矍铄,一只手拿着折扇,另一只手牵着一位少年郎。
少年人年岁不大,也就十来岁的模样,却宛如大人般一本正经的穿着衬衫和马甲。
小孩子火气壮。
大概他觉得有些热,正装的黑色外套被挂在胳膊上,他的脸上有些朝气,有些稚气,就像所有十来岁在外人面前被父母拽在身边的小孩子一样,甚至有那么点对被牵着手的不耐烦。
少年人眯着眼睛,皱着眉头,侧脸看向镜头。
“老爷子?这是您么。”
照片上的光敏粒子会随着阳光的照射而逐渐轻微褪色。
民国二十几年的老照片,已经泛黄、发脆,像是有点被漂白了,面容不算太过清晰。
八十多年过去。
小孩子成了老头子,形貌大变,照片上的绝大多数人,更是早已不在人间。
老杨还是通过推算了一下年龄,以及那依稀相似的眉眼,大致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是啊,不是我又是谁呢?这次参展带家属弟子来凑热闹合影的大师不少,照片上的小孩子中,有资格留下名字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一个叫做涂平之的家伙。他太爷爷是清末的两江总督涂新胜,好像又和香帅张之洞沾着亲戚。我觉得他能排在我身前,还不是沾了老子的光。那天我一直非常不爽。”
“所以这么多年了,我都一直记得他的名字,听说后来,日军侵华时,他好像去了南美,再后来就没消息了。也不知道还画不画画了。”
曹轩接过照片,语气温柔。
少年时的小小纠结,早就已经在时间中散去更无影,到了他这样的年纪,再回首,唯有缅怀二字而已。
老杨调整着唱针和黑胶,听着老先生的话,神色复杂。
原来曹老这样的人,也会为了一个名次的顺序,而纠结不爽?
也对。
哪个垂垂老矣的老爷子,又不曾是一位充满少年意气的年轻人呢。
“可是您的合影不在最中间嘛,我可没看到那涂什么的。”
老杨笑着说道。
小时候胖不是胖。
年少时被压一头又算什么?熬到快一百岁,同龄的画家,还能正常喘气的都不到五个。
老先生不是天下第一,谁是?
“那可不。”曹轩也笑了笑。
“我的老师,在外面是一个非常护短的人,他看出了我的埋怨,那天开完纪念展,大家先合影,然后在陈记茶楼听戏吃饭。因此合影的时候,老头子特地抓着我的手,把我拽到他身边,正对摄影师镜头的位置,用现在实兴的话怎么说来着……”
“C位。”老杨接口。
“对,就是把我抓到了C位。”
“而我反倒开始尴尬不好意思了,我又觉得我参加了纪念展,就是大人啦,不方便被老师这么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