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夫人到底是以楚国公主的身份来到秦国。本是灭楚之议,若如这时候,再由公子进言,恐适得其反。”
许栀思虑一会儿,“你曾说过可推进水淹大梁的时间,那你的意思是,要提前灭魏?”
他笑道:“是。速灭魏国,用以威慑或激怒楚国。”
“可依照现在的形势看,水淹是最快的方法。”
“公主让陈平去为难道只是想作策应之举?”
许栀道:“这正是我今夜找你的第二件事。父王虽指派张良为使,但我欲主让陈平言说于魏假。”
“你处处考虑,便会变得畏手畏脚。”
许栀知道他意有所指。
烛光不再晃动,滑腻的蜡油从铜一颗一颗滚落。
张良的身影在烛光的燃烧之中虚如幻境,她宛如飞蛾,不能断绝寻得的零星希望。
许栀道:“若可得两全,为何不念?”
春日的夜晚,竟寻得一些罕见的纯净。
他听她说邯郸,原来,那个时候,她还是牵挂着她的。只是从邯郸之后,她所念所只有张良。
他低头,两滴鲜红刚好掉在黄绢上,他凝神要去揩,却抹得更加模糊,最终无力地笑了笑:“世间之事可执,唯两全法难得。”
久远得不能再久远的微风从遥远的四十年浮动到了李贤的眼前。
原本克制的他,何至于从赵国那处庭院开始就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令他抛却了淡漠,却又让他念起了二十年前。
肮脏与血腥让他的眸光不再清亮,直到最后,他忘记了本质——故友、善念、所执都不如名利与权位重要。
而现在他看到蜡烛融化裸露出灯芯,像是烧掉了伪装的躯壳,将里头的芯子给剥开到空气之中。
李贤看着《吕氏春秋》四字,他愣了一下。
过去种种的对错,奔袭在眼前。
是吕不韦错了。
还是他错了?父亲错了?
“公主如何看秦之前路?”不知为何,他在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抽离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许栀像是住在他的灵魂中。
只听她轻轻笑道:
“你知道上一世发生的事,我知晓未来最终的方向。可我们遇到节点,却还是彷徨,时刻着害怕前路漫漫,分向不同的方向。仍旧不知下手该轻还是重?”
月色化作寂静的流光,洒在他们身上。
许栀柔和一笑。
“你我身处大秦明月之下。唯有做好力所能及的一切,常念未来所发生的,弥补过去做错的,不负这一程。”
“公主此言,贤当铭记。”
李贤沉默,心绪难平。
如果他真能想明白了,也不会那样心甘情愿地在红石上落下名字,如果他想不明白,他也没办法决然地答应大巫替换下嬴政的名字。
许栀侧过头,“你看绢布上那句话。墨柒非同一般。当年张良留在秦国有大半的原因是为了韩非。你知道,魏咎是墨柒的学生,他给我簪笔示明身份。不知他是为了魏咎,还是为了其他的。”
“公主担心墨柒因为魏咎而出山保魏国?”
“若是因为魏咎,还请他与我共商。”
李贤神色暗了几分,连同语气都深沉不少。
“墨柒至大梁之事。这便是臣与公主所言,速灭魏国之策。”
“终南山绵延甚长,不知墨柒现在何处?”
直到她这一问,李贤才感觉到有些不同。
人的定势思维乃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渗入大脑的惯性天然令他会这样做。
任何人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墨柒到大梁了多久?你知道他去了何处……”许栀顿了顿,“难不成是你?”
他一边说一边点燃了手中绢帛,火焰将绢帛销毁,化为灰烬。
李贤回过头,这屏扇之后,她的眼睛应该是如湖水般纯粹的,也当如最湛蓝的天空。
“我同墨柒相识的时间不长,但我与魏咎在十年前见过。那时,是我重新回到大秦的第一年。”
细密黄屏风之后,依稀透出轮廓绢帛燃烧的痕迹,如一只淬了火的金色凤凰。
她这才恍然大悟。
“你知道墨柒和我哪里相似?”
“说不上来。有些相似也有不同。”
也许他与她的距离近了之后,也分得了她的玉佩得以缓解不适。
李贤看着灰烬全部落到地板。“直遇你,我方将魏咎所言联成一线。”
许栀浑身紧绷,几乎僵住。
“所以,一早你与我言,灭魏进程加快,是出于此中?”
“灭魏。是为了亡楚。”
许栀急切道:“为何?”
李贤觉得今夜该是灯火太昏暗,亦或是血吐得多了,连带着神志不清,竟踉踉跄跄地与许栀和盘托出。
“因为我记得的节点是昌平君所献之胡女当年是在亡魏之后的宴会之上。十年前,我就决心要杀的人除了赵高就是胡亥。”
在她朝着张良的方向奔跑那样长的距离之后,李贤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坚持多少时间去顺清楚自己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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