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具木偶如人一般高大,栩栩如生,其材质是一种有着温润玉石般质感的木料,眼眶里还镶嵌着相当精美的玻璃球,显然造价不菲。
但是在这样精致的木偶身上,却缠绕着无数丝线,丝线的一端系在木偶的不同位置,手脚、眼睛和嘴唇尤其之多,另外一端则延展向未知的虚空。
这让这具木偶更像是一个被困住的囚徒、一个被锁住的猎物,其生死存亡完全掌握在他人之手。
此刻,木偶空洞的眼球静静地凝视着杜尔米。
丝线轻微颤动,扯动了它的嘴唇和舌头,还有声带:“你们有什么事?”
那声音有着朱利安·邓莫尔声音的底色,但是又伴随着无数根丝线的紧密颤动,带来一阵蜂巢般的嗡嗡声,听得人脑袋发晕。
杜尔米眨了眨眼睛,垂眸瞧了瞧他的倒霉朋友,然后说:“我们把水手证落在您这儿了,船长。”
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船长”这个称呼好像让面前的木偶产生了轻微的波动,就好像这是把钥匙,能够解开某种更深层次的秘密。
但是木偶并没有发生什么真正的变化,它点了点头,僵硬地转身,然后将桌上的水手证拿过来递给杜尔米。
在这个过程中,杜尔米一直在观察它。
他注意到,这个木偶并不像外域中的许多人一样,对他饱含恶意,杀之而后快,恐怕完完全全是受到操纵的。但,这个木偶的存在本身,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恶意——父母的旧识在本质上居然是一具木偶?
是邓莫尔船长的力量导致了这样的特性,还是说,他成为了别人的木偶?
杜尔米眸光微沉,他倾向于第二个可能。
毕竟,这位船长遗忘了故人的存在。这是有点不同寻常的。
三年之前,朱利安·邓莫尔还写信来慰问杜尔米父母之死,那个时候的他恐怕还没有被木偶取代;这三年间他理应又出了海,三年时间大约只够在谢兰与雾兰之间往返一次……
……不久之前,那名水手说什么来着?
“如果不是上次出海的时候遇到了事故”。
杜尔米顷刻间推测出一种可能性,即朱利安·邓莫尔船长在上一次出海的事故之中,变成了这具木偶。
或许是他已经死于非命,被一具以假乱真的木偶彻底取代;也或许他还没死,只是身体的主导权已经让位,灵魂困居其中,形如木偶。
木偶可能拥有船长的一部分记忆和航海经验,甚至可能在日常生活中毫无破绽地模仿其本人。但是木偶并没有完全掌握船长的所有生平记忆,其中许多细节仍旧模糊不清,因此才会遗忘奈特一家。
显然,这种“取代”不可能长久。杜尔米的出现是一个意外,但邓莫尔船长的旧识众多,万一遇到任何一个就会露馅了。
——所以,他要尽早出发、尽早启航。
正式水手不好招,他就招募那些资历更浅的见习水手。一口气招募十名学徒,很有可能是因为他没那么了解“行情”,才会做出这种令资深水手感到奇怪的事情。
杜尔米接过水手证,一边感叹着说:“海上还真是危险啊。”
木偶人性化地皱了皱眉,如同白日一般,表现得不怎么喜欢杜尔米的性格。它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听闻您之前就遭遇过一场事故,所以才要招新的学徒。”杜尔米耸了耸肩,幽绿色的眼睛凝聚出相当张扬的光彩,“连您这样的船长都会遭遇事故,海上还不危险吗?”
“那只是一场意外,我们去了一个不该去的岛屿。”木偶干巴巴地说,“我再提醒你一次,别去关心那些与你无关的事情。这好奇心迟早会害死你。”
那恐怕,这好奇心早已杀死他不止一次了。杜尔米心想。
“但我们就要出海了。”杜尔米盯着木偶的玻璃眼睛,认为那还挺漂亮的,“我们这趟真能平安抵达吗?”
他想试探一下这个幕后之人的意图。
木偶像是更加不耐烦了,一字一顿地说:“当然,我的目的地就是雾兰,不惜一切代价。”
他们对视片刻。
在夜色彻底深沉的时刻,杜尔米笑了起来:“那我就放心了。”他弯腰捡起肯的鱼眼睛,随手揣进兜里,然后朝着木偶挥了挥手,“回见,船长。”
木偶站在那儿,凝视着那个黑色头发、绿色眼睛的年轻人走远。隔着那双玻璃眼睛,它仿佛在评估与揣测这个年轻学徒的来历与目的。
但最终,一切的考量都隐没于更深层次的执念之中。
木偶发出了一声充满野心、势在必得的哼笑,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正如木偶所说——“不惜一切代价”。
杜尔米回到旅馆,对其中的腐朽破败和细微动静充耳不闻。他从行李里面翻找出本杰明写的那封信,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拆开。
指腹接触到信纸,那传来了一阵微妙的、柔软滑腻的感觉,像是淡白色的纸张里嵌着无数蛆虫的尸体。
虫尸凝结成了纸上模糊黯淡的文字。
“见字如面。
“朱利安·邓莫尔,是时候践行你当初的诺言了。
“本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