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教学了一段时日,其他还好,惟有这书写一道,孙悟空却是毫无进展。倒也不能说他畏难不肯下功夫,恰恰相反,因为在书写上进展最慢,反而他下的功夫最多,只是此事毕竟与他心性不合,难以沉下心来,因此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不止孙悟空大为气馁,便是黛玉一时间也束手无策。
这一日黛玉做完功课,闲来批阅丹书道经,因心头烦扰,总有些心不在焉,正好翻到易经恒卦,见《象》上说:“浚恒之凶,始求深也。”这两句的意思说,如果一开始就抱有极高期待,又不懂得变通之道,不能视情况而做出合适的调整,一昧追求精进,反而容易自取其辱,得不到好的结果。
黛玉不禁微怔,想起自己自从教孙悟空书写以来,因心怀打脸李瑞的念头,一开始便将目标定得极高,对于定式规矩也格外看重,明知与孙悟空天性不符,仍是固执己见,到现在也无所进益,是不是问题其实出在自己身上?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方法不对,学起东西来又怎能事半功倍、高歌猛进呢?
这样一想,黛玉渐渐便有所了悟,等孙悟空再来时,就不急着检查他功课,而是问道:“我见你每每练字不久,就坐立不安,你是哪里觉得不对么?”
孙悟空被她一问,不由得面红耳赤。他自求学以来,从未遇过这样的挫折,不免深觉惭愧,又知黛玉极为用心,因此虽觉羞耻,并不敢隐瞒分毫,答道:“我也说不上来,只是一旦握笔,坐于案前,便觉得浑身不自在,手上虽有力气,总是施展不开,写起字来就有心无力。”
黛玉闻言,顿时长叹一声,半晌无话。
孙悟空以为这是生气失望之意,心中实在难安,当即就要作揖赔罪。
黛玉却伸手将他扶住,说道:“此事原是我错了。这都是我教得不对,实在不能怪你。《南华》上说,一切物事其实都是一样的,所以要将智慧用于寻常事情中,用就是通,通就是得,任其自然,才能顺乎天道。我非要你违背天性来强求,你又怎么能成材呢?”又示意孙悟空道:“你现在拿笔,不拘哪种握笔姿势,怎样最让你觉得自在,你就照样握来我看看。”
孙悟空吃了一惊,知道黛玉教书写时最重法度,难免踟蹰,心想:“这要是依我喜好,岂不是成了胡来?”但他到底是深敬黛玉,对她说的话向来信服有加,且这又合自己心意,就颇有些跃跃欲试,稍一犹豫,便用拇指、食指与中指捻起毛笔尾端,垂直而立,就这样随便写了个字。
说来也怪,这姿势他自己都觉得不成样子,没想到写出来的字倒比往日好得多,运笔时也大有轻松自如的感觉。他心中好生不解,虽未发问,却忍不住去看黛玉。
黛玉不由莞尔,颔首道:“法无定式,果然还是要看用的人。你这握笔法也不稀奇,前人也曾用过,叫作捻管法。你既觉得好,以后就这样用笔便是。”
孙悟空实在好奇,问道:“师姊当初教我五指执笔,怎地现在改弦易辙,又让我用这个什么捻管法儿?”
黛玉叹了口气,道:“唉,其实古人用笔,什么样的方式都有,并不只那一种。执笔本身也并不复杂深奥,好比我们用箸进食,可能席上众人执箸的姿态各有不同,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从前有位大书法家,他用笔的方式就与众不同,有人对他说:‘你这执笔的方式不对啊。’他却答道:‘执笔没有定法,执得灵便就行了。’就是这么个道理了。”
孙悟空笑道:“既然如此,师姊当初为何格外推崇五指法?”
黛玉道:“五指执笔胜在一个稳字,你初学用笔时,是不是常常感觉手在颤抖?这是因为你不懂得发力,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五指执笔有助于更快度过执笔关隘。不过,具体到特定的人身上,就不一定了。”她含笑瞟了孙悟空一眼,无奈道:“你本来也不是普通人,这又怎么强求得来啊!”
这话略带了几分赞叹之意,孙悟空听得心中欢喜。他本就是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的性子,又因为困扰已久的难题迎刃而解,一时高兴,老毛病又犯了,颇有些飘飘然,眼睛滴溜溜一转,笑道:“不错,不错,我本来是个石猴,做不来凡人的样子。师姊,这端坐写字的规矩也难受得紧,要不也一道改了吧!”
黛玉深知他底细,轻轻一笑,道:“你想怎么改?”
孙悟空嘿嘿笑道:“蹲坐也可以,伏案也可以,既是没有定式,想来随便怎样坐都没有关系吧?”
黛玉竟不反对,点头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你须得依我一件事。”
孙悟空一楞,旋即满口应道:“这有什么,我什么时候不曾听过师姊的话!是什么事?”
黛玉道:“你往后写字,必要关起门来,不让人瞧见才行。”
孙悟空奇道:“这是什么缘故?”
黛玉轻翘嘴角,道:“我担心旁人要笑话你呢。”
孙悟空便放下心来,道:“师姊未免多虑。老话不都说成败论英雄。我把字写好了,谁还能笑我?”
黛玉摇头道:“你还是学的东西太少。你以为书写就仅仅是‘写字’么?这挥毫泼墨间的仪态规范,本身有调养情志之意,这是用礼仪来存心养性。你不懂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