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经法会散去之后,黛玉便请了孙悟空至自己峰上小坐,又亲自烹了茶,见他犹有不快之色,不由得调侃道:“事情已经过去,师父也已经罚了他,你怎么还在这里发脾气?”
孙悟空怏怏道:“这厮可恶,竟敢这般害我,若非师姊心软,我定要秉明师父,狠狠惩罚于他才好哩!”
黛玉失笑,道:“这怎么是我心软,你难道没看见大伙儿都在替他求情么?事已不可为,你再是穷追不舍又如何?徒然招人厌烦罢了。”
孙悟空心中不乐,骂道:“这些糊涂鬼!分明我是苦主,他们不与我助威,反而替那害人的说情,这是什么道理!”
黛玉掩嘴一笑,道:“你呀!整天自夸石猴通灵,怎么半点也不晓得些情理?你虽是苦主,到底受害未深,反而是加害你的人险些被逐出师门。他也是同门,大家不为他求情,岂不是一丝情分也无?”
孙悟空愈发忿忿,叫道:“他是同门,难道我不是?我能脱身,全仗师姊襄助,怎成了他减轻罪责的缘由?这情理说不通,说不通!”
黛玉摇头微笑道:“可是世情大抵都是如此,针不扎到自己身上,怎会觉得疼?自然说得出轻巧话儿来。再者,谁能保证自己永不犯错?今日不替他求情,将来轮到自己头上,又能指望谁来搭救自己一把呢?这却是物伤其类的道理了。”
孙悟空听得一怔,低头想了想,又问道:“师姊也这样认为的么?”
黛玉笑道:“好教你知道,凭是什么大道理,都是人说出来的,但各人立场不同,所思所想自然也相去千里,又怎好万事全都套用一个道理?你觉得对呢就遵从,觉得不对,就不必管它,却问我做什么?
“不过,这些道理本身,你也不能完全不懂。一件事情出来,你总要先晓得人家是怎么想的,又为什么与自己所想的不同,然后才好是非直中取。这便叫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留天真,正合我道门真意。”
这却是要历练躬行后才能体悟的道理,是以孙悟空虽极聪慧,也是听得半懂不懂,想了半天,只得道:“师姊说的这些也忒弯弯绕绕了些!怪不得人虽贵为万物之灵,有缘得道者却万中无一,想来就是杂念太多的缘故。我也不耐烦这些条条框框的束缚,何不凡事随心所欲,只须记得明辨是非、以直取之,也就足够了。”
黛玉不由莞尔,道:“这你就错了。你要成就仙业,就要先修人道。正所谓:‘不知礼,何以立?’既然要学着做人,怎么可以不懂得人世间的规矩与道理?连规矩准绳都没有,你焉知对错,又何来的是非曲直?这原就是有得有失的事情。”
孙悟空倒也觉得有理,却仍有些悻悻然,道:“话虽不错,但是方才那事,我看他们行的都是歪理,我却不稀得守它!”
黛玉轻叹一声,道:“你这呆子!才说你灵性,怎么又着相了?我不是说了么,守与不守只在你自己,但你实在不能不知晓缘由。好比刚才,你求了师父严惩、然后遭人埋怨而不自知,与你明知会落埋怨却仍求师父严惩,这能一样吗?”
孙悟空不由得哑然,竟无言以对。
黛玉又道:“我也不是那等酸腐的卫道士,凡事要求你循规蹈矩,但你也不能一直当自己是小孩子,懵里懵懂,任性妄为,行事全无顾忌。你想,小孩子固然天真无邪,可若是长大成人了还那样幼稚,横冲直撞,旁人还会觉得他可爱吗?只怕会被人嘲笑无知罢!”
孙悟空想起先前众人哄堂大笑的光景,心里暗恨道:“这倒是!总不好叫人看了我的笑话去!”转念又想:“可若是顺了他们,岂不是落得自己憋屈,这又何苦?”嘴上便不肯认输,道:“然则所谓长大成人,到底还是要受人摆布,不得自由。难道我等修道之人,却要受人间教条束缚么?”
黛玉知道他天生异种,总有些野性难驯,常常一个不注意就容易走了极端,如此良才美质,若不加以正向引导,万一误入歧途,岂不令人痛惜?但他性子高傲,又绝不能勉强逼迫,须得令他自发自愿才好。
略一思索,想到孙悟空素有些恃才傲物,又颇好脸面,黛玉便即有了主意,微微一笑,道:“你想要快意恩仇、无拘无束?好。只要你不为非作歹,当然也可以。端看你以后志向如何了。”
孙悟空见黛玉突然改口,不禁奇道:“这又怎么说?”
黛玉便问他道:“我听说你在花果山时,曾是个猴王。那你这个猴王是如何得来的呢?”
孙悟空答得十分轻松,道:“那水帘洞洞天以水瀑为门,众猴群都不敢探寻,是我冒险进出,替他们寻了这洞天福地安身,从此安稳睡眠,各享成家之福,因此全都信服于我,拜我为王。”
黛玉微微颔首,道:“也就是说,因为你立下功劳,有了声望,所以得以为王,是不是这样?”
孙悟空颇有得意之色,笑道:“正是!正是!”
黛玉盈盈一笑,道:“那么做人也是同理呀。倘若你只想做个独行侠,自由自在嬉笑怒骂,逍遥天地之间,那谁也拦不了你;但你若是追求仙业时,还想受人敬仰,威重四方,又岂能不做出些功绩来?既然是功绩,不得众人认可,又怎算得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