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也转眼间风流云散,有的死,有的远嫁,还有的青春出家,更有甚者竟落入强盗之手,就连老太太,虽然生前显贵,死后也不得哀荣。
黛玉不禁悲怆难言,一时物伤其类感同身受,一时又想人生在世,真是苦恼伤心居多,无休无了,生不能由己,死也不能落个干净,怎么就这样艰难!
一时想得痴了,哀恸之意缠绵肺腑,黛玉便觉嗓子眼腥甜,隐隐又有咳血先兆。此乃沉疴,她竟不觉得异样,只感到喉间痒意愈盛,就想将一口血咳出,忽然听见宝玉对宝钗道:“……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
黛玉微微愣住,如遭当头棒喝,头脑中一片空白,茫茫然之中,又听宝玉对袭人道:“如今不再病的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
黛玉闻言,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如梦初醒,这才想起自己早已超脱尘世,归了这太虚幻境之中,从此之后,便觉身轻体健、神完气足,再不受病痛侵袭,又怎么会突然想咳血?再一回味,只觉得当前身心舒泰,又哪里有吐血的症候?
这才醒悟先前“可卿”警示“晴雯”所言,当下真是冷汗涔涔,心里已有些明白了,若非她无意中被宝玉那两句话点醒,怕是会不知不觉间被镜中景象所迷,伤了神魂、乃至损了根基也不一定。
这时再看镜中宝玉,黛玉心中就不由得五味杂陈,既说不上是爱,也说不上是恨,只余一腔空茫惆怅难以述说。
到底有了方才经历,她不敢多想,稍稍一叹,便收敛心神,小心翼翼探看那宝镜,却见那镜面宝光与景象皆已散去,又恢复成原来模样。
黛玉也不敢轻触,隔着几步远将那宝镜端详了一番,发现背面铸有四字,其字体空灵好似悬针篆,古朴又仿佛隶书,略一辨认,乃是:“风月宝鉴。”
黛玉刚刚吃了教训,再品“风月”二字,便知并不单指男女之事,而是如荀子所言:“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不禁暗道了声“厉害”。
正所谓性生而静,感物而动则生情,情之动则有欲,然后蒙蔽善性,故而生恶。这风月宝鉴只怕是能勾情动性,诱人沉沦幻境、乃至欲念横生,极能败坏道行之物!
黛玉想通此节,才觉出几分后怕,心中又惊又疑,暗忖道:“仙子既然是养静,怎么又将这镜子置于静室,连打坐也不离身,万一有个功夫不到的时候,岂不是要走火入魔?”转念又想:“仙子如今不在,会不会也与这镜子有关呢?”
正颦眉思索,不妨镜面又亮了起来,里头照旧又现出人影,黛玉心中一凛,再不肯去观看,谁知里头竟有人嗔笑道:“你又发呆了!林妹妹请你呢!”随即是宝玉的声气,仿佛正在追赶,叫道:“好姐姐,等等我。”
黛玉心头微窒,忍不住闻声望去,只见那影像中宝玉竟不知何时也到了太虚幻境,正对着自己的本体绛珠草看得出神。
黛玉呆了一呆,继而心中大怒,以为是这镜子弄鬼,不愿再受它摆布,扭头就走。刚转了个身,就听见贾母在镜中笑道:“……正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筋斗云来了,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
黛玉微顿,想起这是昔年正月十五元宵家宴上、老太太给众人讲的笑话,只当是这镜子换了法子,又想以亲情为引,诱自己上钩,不禁微微冷笑,自言自语道:“等我见到仙子,定要将这镜中景象请教请教。”说罢,头也不回疾步向外间而去。
刚走到屏风边上,陡然感觉脑后一阵冷风袭来,脊背上毛发皆竖,猛地回头一看,只见一团白光由镜中浮起,在空中一个盘旋,便向自己飞射而来!
黛玉心头猛地一跳,身上吓出一层白毛汗,惊慌之下踉踉跄跄往外间退去,情急中不慎被裙脚绊住摔倒在地,恰好躲过了白光那一扑!
那白光扑了个空,只略缓了一缓,又如闪电一般冲了过来,眨眼已至跟前!黛玉眼睛一花,便被白光迎面罩住,但觉一阵奇寒透体,恍惚看见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站在面前,正低下头看来,黛玉不禁肝胆俱裂,猛地往后一缩,一下子撞上了身后案脚,顿觉后脑奇痛,两眼发黑,当即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