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转寒,腊月覆霜,京都的市町披上了朦朦胧胧的雪白绒毯,园林银装素裹,池塘水面结冰,像一面巨大的明镜。
人们谈笑间口中吐出氤氲的白雾,有的人早已貂皮加身,围巾绕脖,纷纷把棉织物从家里压箱底的柜子里翻找出来,又一次穿戴在身上,为他们遮挡严寒。
在人人皆厚衣的光景中,那单薄一件紫底花纹和服的白发女子就分外显眼,她袖口鼓风猎猎,双耳、脖颈、手指都裸露在外,冷冽的冬风灌进她的衣襟,撕扯她的皮肤,光是看着就会让人直直地打了个寒颤。
然而当事人的那名少女本身,却神情怡然自得,拎着盖了薄布的竹篮,撑伞挡雪,漫步在林间小道里,眉眼沾了一点白雪,又随着她眨眼而簌簌抖落。
她这全然不惧寒冷、视天气于无物的姿态,定然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有人面露了然,对她颔首致意,也有人消息闭塞,尤其是不知世事的少年孩童,不禁朝他们的父母天真问道。
“爸爸,那个姐姐是雪女吗?”
周围的人们被童言稚语逗笑,包括那孩子的母亲,她微微俯身,慈爱而耐心地对自己孩子解释道:“不对。那个姐姐啊,是家主大人的式神。很尊贵的大人哦。”
式神非人,超脱凡俗,因而四时变换与她无关,严寒酷暑扰不动她宁静的心湖,一年到头来,他们能捕见的唯有她和服袖摆的一角,然后偷偷用艳羡的目光尾随她不受阻碍地朝宗家方向行去。
对他们这些分家的底层人员来说,经常跑出来遛弯的阿音是他们最常见到、也最熟悉的宗家人了。
耳闻母亲的言语,那孩子却疑窦更深,他歪着脑袋:“可是,式神不就是一件工具吗?为什么要给工具……唔唔!”
“慎言!”那母亲脸色大变,忙捂住孩子的嘴,见到阿音头也不回地远去,想必没有听到他们的闲谈,便悄悄地松了口气。
再看向自己的孩子时,她绷紧了脸,摆出一副严肃的姿态,斥责道:“你还小不懂事,但这不代表你就能出言不逊、冒犯大人。不论那位大人是式神还是人类,只要她在宗家,对于我们而言,便是可望不可及的尊贵之人……”
而他们这些分家的底层人员,说是可以被她一句话定生死也不为过。
孩子的表情懵懵懂懂,但学会了乖乖闭口不言。
在这时,身后传来幽幽的一声轻叹,一位高龄老妪拄着拐杖,脊背佝偻,颤颤巍巍地扫开草地上的雪,走到母子二人的旁边。
老妪浑浊的双眼望着阿音离去的方向,她嗓音沙哑,在场的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不一样的,这位大人,和宗家的其他人……不一样。”
从未漠视生命,也不会固守阶级。
这话引来了其他年轻人的惊疑。
“婆婆,何出此言?”
老妪那满是褶皱的脸缓缓舒展,露出一个沧桑却欣慰的笑容:“因为就在两天前,那孩子特意带着一篮子的吃食棉絮,来看望我了啊。”
“什么?!”
那老妇人微微笑着,像是回忆起了那一日的场景。
寒霜风雪日,老旧的木门被风震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狭窄的屋内,因地处偏僻,遮挡物多,阳光难以透入,老妇人便在微弱的烛光下,耐心细致地一针一线缝合衣裳。
直到听见三声叩门响,她起身去开门,便见到白发花簪的少女手提竹篮,站在玄关腼腆地笑。
“老婆婆,多有叨扰。”那少女好似不擅长和陌生人交际,她干巴巴地吐出一两句问候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衣料,“我来替我家那不争气的孩子看望您……听说您这些年对他多有照顾,十分感谢。”
老妪这才知道,原来同样住在这片无人光顾的偏僻地界的、自己的唯一一名小邻居,竟然就是这位宗家贵人的家属。
至于为何禅院甚一有宗家的亲属,自己却身份低微、不受待见,只能和她这个老寡妇住在一块儿……老妪活了这么多年,早已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她不勘破其中缘由,笑眯眯地请阿音入屋。
面对阿音的谢礼,老妪不接受也不推却,她只是感慨地道了一句,这片荒芜的地界只有她和那个没成年的小孩,她只是对禅院甚一偶有关照,当不起阿音的致谢。
只见阿音唇线扬起,式神少女眨着那对机敏狡黠的双瞳,仿佛在说她早就看破啦:“如果是偶有关照,那为什么我在甚一的衣橱里,找到了那么多的棉织品?别的不说,他近日脖子上的那条围巾,想必就是出自您手吧?”
老妪只是慈祥地笑着,并不作答。
她丈夫早逝,无儿无女,唯一陪伴她的家猫也在三年前老死,她对这世上其实没有太多牵挂,也就会在看到自己的小邻居冒着暴雪、衣衫单薄地赶路时,心里生出恻隐之心,等她再回过神来时,手上的缝织工作已经进行到了一半。
不知不觉,这个习惯就延续了下去,虽然那名少年从未开口索要她的东西,并不领情,她还是乐此不疲地把新缝出来的衣物塞到他家的篓子里。
久而久之,她偶然从窗缝里一瞥时,便见到那别扭的、狼崽般的少年终于肯穿上她给的衣物,围巾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