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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余之后,秦相国遭行刺之事,终于尘埃落定。
咸阳学堂外的广场上,不仅贴出了小篆誊抄的告示,更是有专人在旁宣读解释。
行刺之人确实为来韩儒生,虽为韩人,但在秦地犯法,依旧按秦律处置。儒生行刺秦相国、太师,纵使不成,也是大大地羞辱了秦国。
秦王政大怒,本欲驱赶在秦韩国客卿、儒生,以示报复,但秦律昭昭,并无杀人连坐举国上下的条例,即使是秦王也不能违背。因而此事必须依照法律公事公办,方能彰显秦律公正。
在秦的儒生,亦不可撰文陈情,去留随意,好自为之。
如此处罚一出,连在咸阳准备慷慨就义的一些热血人士都彻底熄了火。
都说秦国为“暴秦”,秦王为暴君,可哪怕是秦王政最亲近的先生与长辈遭遇危险,他也坚持了遵循秦律处置。
儒家也是讲究公平正义的,倘若这都不算公正,那什么算?
甚嚣尘上的讨论与争辩,因一张告示彻底偃旗息鼓。
结束了一件事,还有另外一件事。
秦廷尉李斯踏着千钧步伐,缓缓步入驿馆。
走进韩公子非的院落,李斯直奔书房。果不其然,他一跨过门槛,就看到公子非端坐于长案之后,正仔细着手中的书籍。
听到脚步声,韩非抬头。
触及到昔日同窗的面孔,公子非方才放下书卷。
“斯……怎么来了?”公子非问。
“公子今日的上书,在我这儿,”李斯平静回答,“王上命我还给公子。”
韩非的动作一停,而后近乎了然地,缓缓颔首。
“谢谢你。”韩非开口。
李斯猛然深吸一口气。
一路上,他酝酿的万千话语,都因为这句简单的“谢谢你”而被堵在喉咙里。
韩非的上书很简单,是就秦相吕不韦遇刺之事,奉劝秦王留韩而非灭韩。李斯相信他的陈述依旧有理有据、逻辑分明,但只是看到一个开头观点,李斯就没读下去。
上书究竟说了什么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韩非向秦王表明了态度:他不愿事秦。
为什么?
有什么理由吗?
何故如此,就算今日韩非说动了韩王,又能改变结果不成?
数个问题在李斯脑海中盘旋,他很想与韩非争辩个清楚,让韩非把自己的理由一二三摆出来,李斯再一二三逐一反驳回去。
就像是仍然在荀子门下那般,大家相互争论、思辨,一天一夜不停歇,总是会有个人心服口服,彻底承认对方是对的为止。
但朝堂不是学堂。
不论韩非作何想,不论李斯是不是能理解,他都做出了抉择。
所以面对韩非的冷静,李斯彻底无言。
到是韩非慢吞吞地从长案之后站起来。
他动作慢,起身之后缓缓走到李斯面前;他说话也慢,韩非抬起双手,斟酌许久,才尽可能以不打断的方式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恭喜,”韩非说,“如愿以偿。”
面前的青年公子,生得和气、举止妥帖,因为结巴言语也总是温吞简洁,好似没什么脾气。
可是李斯知道,韩非并不慢。
“什么如愿以偿?”李斯问。
韩非侧了侧头。
他一双眼睛闪了闪,而后仿佛好脾气的干净面孔呈现出几分淡淡笑意:“出师、师之后,斯可来韩。我为之举、举荐,同窗再同僚,多好。”
恍然间,李斯好像回到了还是学生的时候。
少年意气、满腹憧憬。即使李斯为平民,韩非为公子,可同为荀卿门生,仿佛出身与家室不再拥有差距一般。
这是韩非曾经与李斯说过的话。
那时的韩非已经准备回新郑了,告别当夜,李斯登门拜访,韩非就是这么对他说的。
当时他是如何回复的?
李斯的记性不如韩非好,可昔日分别的场景记忆犹新。
“韩国虽大,”李斯摇头,“但也没大到能容下公子与我。”
“通古欲投、投何处?”韩非接道。
“秦能。”
李斯笃定出言,好像他仍然是过往的少年:“秦国用商鞅,贯彻新法。秦王野心,与公子所展宏图不某而合。为何公子不与我一同去往秦国?”
韩非闻言,朗笑出声。
他没变的。
李斯很清楚,回到韩国后,纵然韩王不重用公子非,韩非多少有些抑郁不平,但他依旧是王室公子。
公卿的身份,至少能让韩非在韩好生撰写自己的文章论著,过衣食无忧的生活。
“秦。”
韩非重复了一遍过往的话语,他摇了摇头:“秦亦不能?”
李斯问:“为何?”
当年的韩非没有回答。
今日凝视着这张仿佛还残留着少年意气的面孔,过去的李斯与当下的李斯重合,发出了同样的问题。
“我若、若死了,”韩非侧了侧头,“你会过的更、更好吗?”
李斯一怔。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
他话出一半,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