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散值时,程叙言刚穿过小院的垂花门就被人叫住:“程大人,程大人。”
程叙言驻足,发现是一名庶吉士,对方大约在二十八.九的年纪,国字脸,未蓄胡,眉眼间带着掩不住的愁绪。
对方拱手行礼:“程大人安。”
程叙言颔首,“不知你唤本官有何事?”
那庶吉士面有难色,随后深深作揖:“可否请程大人喝杯清茶?”
两刻钟后,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一家中档茶楼。
二楼雅间,那庶吉士犹豫道:“程大人喝什么茶?”对方肩膀不自觉含缩,肉眼可见的拘谨。
程叙言内心叹气,果然银钱也能折书生气节,便是从天下读书人中杀出来的进士,再进翰林的庶吉士,也会因为银钱而底气不足。
程叙言温和道:“今儿天燥,不妨来盏花茶如何?”现下才初八,新茶还未出,自然是去岁的陈茶。而花茶是陈茶中相较便宜的。
果然,程叙言话出口,那庶吉士也悄悄舒展身体。对方叫了两盏茶,又咬咬牙要了两碟点心。
程叙言跟对方不咸不淡的寒暄着,闲聊中程叙言得知对方是蜀地人,姓段,跟程叙言的籍贯地挨着,勉强能套个同乡。
茶续两盏,段庶吉士还未说到点子上,程叙言主动递梯子:“你我也算半个同乡,可是有什么难处?”
段庶吉士面上一热,“程大人……”
少顷,段庶吉士起身又是一礼,深深低下头:“程大人,段某家中有要事急需银钱,某已经借过一圈实在凑不够,这才……”他实在难以启齿。
他此前跟程叙言未有交集,如今借钱时想着对方,段庶吉士自己都觉得没脸。
他陷入自我厌弃中,却听面前沉稳的声音传来:“还差多少?”
段庶吉士一时没回过神,程叙言也不催,耐心等着,过会儿段庶吉士才低声道:“……四…四十七两。”
这笔钱对上京的贵人们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庶吉士们而言却是一大笔钱。
因为庶吉士未入品级,既不是官,自然无俸禄。平日里朝廷拨的那点子补助,只够他们勉强饱腹,稍有意外就麻烦了。
如今段庶吉士就遇到这个意外,他大哥年前做工折了腿,那管事的直接跑了,段家找不到人赔偿,他娘伤心之下病重。
送信路远,段庶吉士接到消息时已经是年后,段家为了供他科举,已经一贫如洗,段庶吉士只得想法子筹钱,可他借来借去也才借个七八两,再加上他平日里替书肆干活挣的几两碎银,加起来也不过十三两,这点钱哪里够。
段庶吉士不是不通俗务之人,知道最劳人是病,他原是想凑个五十两整,可段家一大家子人吃喝拉撒怎么办,总得有个结余,不然有钱买药,没钱买米。
既然他已经向程叙言开口借钱,三十七两与四十七两没多大区别,还有一年散馆,待他分得官职肯定能还上这笔钱。
家人为他付出颇多,段庶吉士也想回报一二。
段庶吉士磕磕巴巴说着缘由,这么大一笔钱,不说明缘由又非好友,谁放心借给他。
程叙言看他一眼,段庶吉士一直低着头,浑身紧绷。
程叙言斟酌言语,道:“你也知本官成婚不久,一应开销大,本官暂时能动用十五两,先予你。待今晚本官回去与内子商量一番再决议,你觉得如何。”
程叙言仔细观察对面人的神情,若对方是恼羞成怒,这人就处不得。
段庶吉士感激涕零,又是深深作揖:“谢谢程大人,多谢程大人。”
程叙言扶住他:“明日一早本官予你回复。”
段庶吉士一通感激,眼眶都红了。
程叙言心里不是滋味,回家时候他靠着车壁,脑子晃荡,深觉扭曲和病态,令他恍惚。
时下读书人的地位很高,村子里有位童生都是被村人敬着,若是秀才,举人更是了不得。
举人若是会操作,可做候补官,听过穷秀才,少有穷举人。
段庶吉士高中进士,入翰林,比之举人更胜,却窘迫成这般。这与程叙言幼时对读书人的认知太割裂了。
晚饭后,程叙言同他爹进书房,简单说遍大概,程偃闻言后叹道:“进士又非一次能考中,但上京的盘缠,来回花销却是实打实的。”
官府会在秀才中举后奖励金银,地方乡绅也会送一笔钱示好,但这是一次性的。
举人上京赶考,族内也会凑钱支持,亦是一次性。除非考生所在的家族是当地大家族,不差钱,不然一般的平民家族也日子拮据,凑钱不易。
很多举人不往上考,不仅是才学所限,更多是考虑现实。安居于举人,可舒舒服服做一地方富绅,安稳度日。再往上考谁知会怎样。
史书所载,贪官初入仕途也是清正廉明,可之后没熬过苦日子,更没守住本心。
程叙言闻得他爹所言,心头更通透一些,之后回屋与卓颜商量。
卓颜躺在他怀中,绕着他的发:“那就借罢。”
“有可能要几年才能收回来。”程叙言提醒她,段家人总要生存,这需要银钱。
卓颜嗔他一眼,“我又不靠这几十两过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