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峤在汴梁没住处,于是来到了凌波殿的一处刚完工的殿室内,和庾亮凑在一起,喝了半夜酒。
第二天临行前,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也是因为庾亮,温峤才知道梁公急着去许昌是有原因的:梁国三公之一的太尉裴康,在缠绵病榻许久之后,薨了。
梁公带着裴夫人前往许昌,为裴康治丧。
“元规,有些事——”临行之前,温峤坐在门口,看着外间忙忙碌碌的俘虏役徒们,说道:“不要操之过急。”
庾亮喝得不多,状态比温峤好多了,闻言道:“太真所言何事?”
温峤叹了口气,不愿多说,只道:“不要着急,不要犯错。只要不犯错,别人就没机会。梁公他——”
说到这里,温峤闭目思索了下,道:“他野心很大,想做的事情很多,其实特别需要别人支持他。你好自为之吧,我现在也不便多说。”
庾亮若有所悟。
温峤的续弦妻是琅琊王氏女,本人又被太尉赏识,十余年间两度征辟。如此厚恩,怎能不报?他能说这么多,已经是看在两人多年情谊之上了。
庾亮知道不宜再深说,转移话题道:“此番北上走上党么?”
“不。”温峤摇了摇头,道:“上党看似近,但丹朱岭那一段查得很严。梁公已经安排好了,先去邺城。到了那边后,卢公会安排人,带我们走乐平郡,辗转至晋阳。”
“乐平少有战事,也没多少匈奴兵马,那边就不适合通行大军。路上是苦了点,全是山径羊肠坂,但胜在安全。”温峤站起身,晃了晃宿醉的脑袋,道:“元规,不送送我吗?”
庾亮看了看外间少府刘乔已经抵达凌波殿,巡视营建工地,便放下了心,道:“走吧,送你到大梁驿。”
二人遂把臂而行,说说笑笑,刻意不提那些令人沉重的话题。
有些事,你处在这个位置上,注定躲不开的。
随着局势愈发明朗,很多人愈发坐不住。
河北平定之后,心思就生出来了。
青州、上党、河内悉平之后,心思就变得热切了。
如果梁公再攻占平阳,把匈奴人彻底赶到关西,哪怕双方隔黄河、潼关、蓝田关—武关对峙,这都是一份足以令人眼红不已的基业。
淮水以北、黄河以东,天下最精华的区域,开国称帝都够了。
局势是一步步发展的,人心是一点点变化的。
大梁驿就在城北,很快就到了。
临行之前,温峤塞给庾亮一张折起来的纸,大笑离去。
庾亮拆开一看,只有寥寥数语:“受士人之诟,庾氏乃安。”
这话——他若有所思,又有些不解。
温峤离开大梁驿后,一路向北,经仓垣驿,夜宿拱宸驿。
第二天抵达文石驿,渡黄河,宿于北岸。
在这里他遇到一群北上的读书人。
说他们是读书人也不尽然,因为他们的手上满是刀剑、弓箭磨出的老茧,言语间非常豪迈,说话的口吻也不太一样。
温峤没和他们过多接触,只打听到他们是前往汲郡上任的令长、县丞、县尉。在此之前,他们则在陈郡、南顿、新蔡等地担任吏员,年后有新人接替,他们就升官了。
原来是武学生!
温峤猛然想到,梁公已经有两年没扩军了。
以前这些武学生中的绝大部分都进了银枪、黑矟军,骡子军偶尔也能分到少许。这两年则大批量进入梁国诸郡基层,为梁公运转县乡。
这里面固然有钱粮不足的原因,但梁公想掌控县乡一级的实权,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这些武学生也只能用在这些地方了。
譬如汲郡,打成一片白地,几乎见不到几个人。今年以来重建的乡、里,多为南下逃荒的冀州流民。
武学生粗通文墨,武艺不错,行事作风比较粗豪,很擅长与这些流民打交道。
毋庸置疑,流民安置千头万绪,非常麻烦。劳心劳力不说,还有点危险。
但凡事有利有弊,干完之后,这些学生的能力都得到淬炼,提升很多。最关键的是,他们在乡、里一级建立了威望,积累了人脉,非常有助于日后的治理。
如果把他们换到济阴这些原本结构没被打破的地方,受制于当地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十年八年都干不出名堂。
梁公是聪明人,辗转腾挪之间,愣是让他打造出了一些号令可达乡里的地盘。
五月十四日,温峤继续北上,与他一同前行的,除郭荣等人外,就只有寥寥两三名武学生了,他们的目的地也是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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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之时,河内、汲郡、顿丘之富,不让河南,而今几成鬼蜮,实令人痛心。”马儿慢悠悠地走着,一名叫邵杰的武学生不住地与温峤攀谈着。
“世间之事,便如那江海之水,起起落落。”温峤马鞭一指,笑道:“你看那边,地里长满了禾稼,夏末便可收。只要收了这一茬,人心就安定下来了。”
“有饭吃,他们就会开始修缮房屋,然后疏浚沟渠,经营宅园,然后生儿育女。”
“这就是本来的世道啊